赵玉珩进殿时,王璟言正要退下。
只是他没有多少地方可以退避,而且君后来得太快,他也只好垂着头,侍立一侧,俯身行礼: “拜见君后。&34;
王璟言和赵玉珩,其实并不陌生。
京城的富贵子弟,多少都互相认识,且王璟言并非什么纨绔子弟,少年时和赵玉珩也算有些交情。
如今他沦落至此,这么卑微孱弱,却让人感觉很是陌生,毫无从前的意气与风骨。
看到他在,跟在君后身后的许屏不由得皱眉。
陛下怎么还把这个罪奴带在身边?都已经这么久了,这人的手段好生了得。
赵玉珩静静地站在原地,视线好像一丝都没有落在王璟言身上,而是径直看着姜青姝, &34;陛下。&34;
姜青姝起身,缓步走下台阶,伸手拉着他的手,仰头问: &34;三郎,为何不等朕亲自过去?&34;
&34;很久不曾见过陛下,臣不想多等。&34;
他从袖中伸出一截白玉般的手掌,反握紧她的手,手指掰开她的右手,将之翻转过来,垂眼仔细检查了一番她的掌心,低声说: “伤口愈合得不错。”
她抿着唇笑了笑,两靥酒窝若隐若现, &34;都这么久了……&34;
当然好了。
现在掌心仅仅留下一道很长的伤疤,不过掌心这种地方,就算留了疤痕也没人看得见,她倒是无所谓。
然而这么长的疤痕,可见她当时伤口多深多疼。
赵玉珩的指尖无意识地揉着她的伤疤,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她之前忍过的那些疼,她立刻痒得一缩手,咯咯笑了起来: &34;好了,朕已经好了……没事了……&34;
他压低声音,嗓音微沉, “陛下日后要长记性,不论是为了什么人和事,皆不可再如此冲动涉险。&34;
她满口答应, “好好好,朕知道错了,朕下次一定听君后的,再也不让君后这么担心了。”
她每次答应起来都这么干脆,就像是故意哄他似的,实际上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偏偏赵玉珩一看见她这副样子,根本没法和她斤斤计较。
他只好无奈地伸出食指,点了下她的眉心,纠正道
: “什么叫为了臣?”
“是朕说错了,是为了朕自己。”
姜青姝连忙改口,笑盈盈地望着他, &34;朕都已经认错了,不知道三郎可还满意?&34;
&34;认错的态度尚可。”他低眼,凝视着她: “那就暂时原谅七娘了。&34;
&34;那就谢过夫君了。&34;
这件事就被她赖过去了。
赵玉珩心里叹息,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话是有多认真,绝非与她说什么夫妻间的玩笑话。不过有些话,只能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否则他也是逾距了。
他睫毛一落,又心疼般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她立刻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裹在暖呼呼的掌心,紧紧捂住。
“三郎还说朕呢,九月天气转凉,也不见你添衣。”她轻声说着,偏头吩咐王璟言: “去把朕的鹤氅拿来。”
王璟言原本垂着头站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帝后互相说笑。那些超出身份与礼法的称谓,他们却互相说得如此自然,可见彼此信任,好似寻常夫妻。
他不由得有些晃神,直到陛下叫他,他才下意识抬眼,却看到二人紧紧交握的双手。他眸光微颤。
他极快地收回目光,应道: “是。”说完,他便转身去了。
很快,他拿着女帝的鹤氅过来,不等她接过,许屏已先一步挡在他和陛下之间,接过王璟言手中的鹤氅,抖开为赵玉珩披上。
王璟言只好干巴巴地立在那儿,靠得稍微近了些,他终于可以看到陛下望着君后的目光。那是他自从在郭府见到她以来,这几个月间,从未见过的眼神。
明澈,温柔,欢欣。像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望着自己喜欢的郎君。
而不是她大多数在紫宸殿时,所露出的那种平静审视、冷静威严的目光。
他一直以为小皇帝少年老成、不喜玩乐,是个情绪深藏、心思难测的皇帝,最多在张瑾面前时才稍显稚嫩,今日才知,也不尽是如此。
只是那个人,一直以来隐匿于幕后,今日才来。王璟言黑眸微黯,一时恍惚。
&34;为何还不退下。&34;
赵玉珩突然冷淡出声。
王璟言登时回神,连忙后退一步,视线极
快地垂落在脚尖。赵玉珩对姜青姝道: “在陛下身边伺候,怎么能如此没有规矩。”她还未发话,王璟言便跪了下来,低声道: “奴知罪。”
姜青姝紧紧皱眉,正要下令要人把王璟言拖出去,赵玉珩却又冷冷道: “今日在我跟前无礼便罢了,若下回还在御前失礼,怎配继续侍奉陛下。&34;
王璟言抿紧唇,双眸蒙上一层阴翳,双手撑着冰冷的地砖,一言不发。
姜青姝也怔了一下。
王璟言在她身边待了有一段时日了,她平时把他也当个内官使唤,偶尔让他近身按按腿揉揉肩,一时居然还没反应过来在君后眼里,他似乎……是她的男宠啊。
赵玉珩是有脾气的。早在他针对张瑾时,姜青姝就很是清楚。
现在难道是吃醋?可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这醋意来得未免也太后知后觉了……她不禁探究地望着赵玉珩的侧颜,他却只是冷漠地俯视着地上的王璟言。
他冷淡道: “既然不知规矩,那陛下不如将他交给臣,由臣来教一教。”
姜青姝: &34;……&34;
不是,这个桥段,怎么突然就跳到宫斗文了?
而且王璟言拿的还是柔弱可欺小白花剧本,君后居然好像还是恶毒善妒高位妃剧本?这不太对吧……
她一下子无话可说,一方面觉得王璟言方才虽走神失态,却也绝非他平时常态,不至于是连规矩都不懂的人,略微惩处便是;另一方面,她又本能地倾向于赵玉珩,在他跟前护另一个人,岂不是要有些过分…
她到底还是对王璟言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好好学一学规矩,记着这次教训。”王璟言伏在地上,闻言闭了闭眼睛。&34;奴遵命。&34;
他知道她是不喜欢自己的,正如留在她身边,也是他满身是血地跪在她脚边求来的。
此情此景,其实似曾相识,当初谢安韫站在帘外看着他服侍天子脱掉鞋袜时,想必也是这样的感受。
都是无可奈何。
那日,赵玉珩亲自将王璟言带去了凤宁宫,凤宁宫那边没有传来什么突兀的动静,只传唤了宫正司的人。
姜青姝知道,赵玉珩举止有君子之风,身为中宫处事,自然是合乎礼法流程,也不会裹挟太多私仇,她不觉得赵玉珩会
像宫斗文里的恶毒妃一样,对王璟言又是掌捆又是羞辱的,但还是忍不住悄悄用实时观察发生了什么。
【君后赵玉珩以王璟言御前失仪为由,将其带入凤宁宫调教,先让宫正司监督其罚跪一个时辰,再令其诵读默写宫规礼仪。】
【王璟言顺从地接受君后赵玉珩的惩处,安静地跪坐在案前默写宫规,一联想到自己卑贱的身份、帝后之间的恩爱,不禁黯然神伤。】
【王璟言默写完宫规,君后赵玉珩屏退宫人,与之交谈了足足两个时辰。】
灯影微弱。
一道清瘦的人影被烛火拉长,几乎与窗外摇曳的树影融为一体,在疾风中将折未折。
王璟言搁下笔,手指抚着这一叠抄写好的纸张,灯影隐约照出刚劲端直的字迹,可见也是师承名孺大家、教养极好才能练出的一手好字。
赵玉珩缓步从屏风外走过来,立在他身后,冷淡看了片刻,淡淡道: “所谓字显人心,你的字仍有风骨神韵,为何沦落至此?&34;
王璟言手指一紧,垂眼道: &34;京城皆知,殿下的字才是天下一绝,奴担不起殿下赞赏。&34;
“是么。”
赵玉珩淡哂了一声,自他不远处的坐榻上坐了下来,平静道: “你我既是故人,也不必拐弯抹角,你我皆受困于家族,王氏之灭,你心有不甘,我并非不能理解。你原先妄图刺杀陛下复仇,如今又留在陛下身边,究竟是何想法?&34;
王璟言闭了闭眼,道: &34;不愧是赵三郎,人在行宫,却事事瞒不过你的眼睛,郭府之事陛下严禁别人声张,御前人人忠心,你是从何处知道?&34;
“御前之人有人忠于陛下,无非是我令其忠心。”“看来……”王璟言苦笑, &34;我的一举一动,你也都知道了。&34;
赵玉珩俯视着他,淡淡呷了一口茶水,才道: “你刺杀过陛下一次,若非确定你不会再动手,我不会容忍你留在陛下身边,至于你讨不讨陛下欢心,那只是陛下的事……所以,你该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34;
为何第一次选择刺杀女帝,后来却又改了目标?
他想做什么?
王璟言觉得有些可笑,他原先虽然猜到君后不至于对他做什么狠毒之事,却也没想到,赵
玉珩把他带来,居然是为了问他这些。
还真是为陛下打算。
其实能有什么呢?
他竭力压抑着情绪,却依然难掩语气中的恨意,咬牙道: “因为一开始,我无非只是想发泄受到的屈辱和仇恨,而我能杀到的、覆灭我王氏的罪魁祸首,唯有她而已。&34;
“但究其根本,到底是谁,我又何尝不知!”
&34;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陛下赦免王氏大多族人死罪,又相继免除流刑,至少能留下性命,往后纵使为奴,至少也远离纷争。但谢安韫对我王氏一族过河拆桥,灭口我王氏数十人,谎称他们畏罪自杀,狠毒自私至极。&34;
甚至,任由他们暴尸荒野。王璟言的母亲、亲妹妹,也死于他手。
事后,王璟言受到了数次折辱,其中也不乏有故意与王家割席的谢氏子弟,昔日王谢两家紧密相连,如今反倒成了他们欺辱的玩物。
他有时被仇恨浸没,根本不知该恨谁,好像已经成了地狱里索命的厉鬼,能多拖一个人下地狱也好。
他刺杀女帝,想的就是,杀了皇帝,也拖郭府上下一起下地狱,谁也别想好过。但后来,他进宫了,想的自然更多。
“我若能报复谢安韫,才算死而瞑目。”
王璟言跪坐着,仰视着端坐在上方,依然犹如谪仙、不染尘埃的赵玉珩,目光中交杂着浓烈的嫉妒、不甘、绝望、欣赏,又说: &34;殿下问奴这些,绝对不仅仅是闲来无事吧?你又在筹划什么?&34;
殿外疾风愈烈,铜铃声越发紊乱,好似临上战场时急促的鼓点声。
赵玉珩手中的茶水有些凉了。
他把茶盏搁在一边,长睫微敛,清冷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我与你的目的,也算不谋而合,若论如今何人最了解谢氏一族,当非你莫属。&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