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弈比赵澄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更懂帝王的想法。
崔赵两家,一文一武,都受女帝器重,陛下收他们入宫不是急着和两家翻脸的,他可以和赵澄争斗,争出乱子来也无所谓,但若他下手过狠,逼得赵澄出了事,无异于也破坏了女帝和赵家的感情,女帝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崔弈也势必会失去君心。
所以,被禁足什么的,太微不足道了,赢得君心才最重要。
崔弈很聪明。
他的计策也趋近于完美。
之所以说是趋近于完美,而不是真的完美,是因为这其中要有个前提——姜青姝没有上帝视角。
比起一时得失、是否得宠,崔弈犯了自古以来每个帝王都会有的忌讳。
——他不该这么了解她。
所谓君心难测,君王需要对臣子建立起威严,没有君王喜欢被人窥探想法,而且还窥探得如此完美。
当然,除了裴朔。
裴朔不一样,因为她还是傀儡时,裴朔就一直在帮她成长,一路走来亦臣亦友,偶尔还有几分像她的老师。
布衣背景和满忠诚,也意味着她不用防备他。
但其他人,全都不行。
姜青姝欣赏聪明人,但不喜欢聪明人,于是她的态度在绕了一大圈之后,反而更觉得赵澄这种一本正经强行绿茶的感觉有几分傻得可爱,有时他的憨直、嫉妒、还有野心全都写在脸上了,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完全看不出,他是赵玉珩的堂弟。
果然整个赵家,都和朕的君后格格不入啊。
姜青姝越跟他们相处,越有些想念赵玉珩来,崔弈温润聪慧、也抚得一手好琴,原也是个不错的少年,可一念起更好的人,顿时被衬得滋味全无。
终究不及。
她晾着赵澄,又不太想见崔弈,几个侍君段位太低还咋咋呼呼,搞不死对方还在拼命搞,不太想见,梅君兰君各被翻牌过一次,都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被她鸽了,原封不动地抬了回去。
那就只剩那小傻子了。
就他吧。
距离灼钰第一次侍寝,又过了半个月,眙宜宫的宫人在短暂地高兴之后,又陷入了漫长的煎熬,他们好不容易熬到侍衣侍寝,以为是个好的开始,谁知侍寝之后又没了下文。
那傻子没心没肺,不知道着急,宫人倒是一个个犯了懒,对他的态度也日渐怠慢。
姜青姝就是在那样一个惺忪平常的午后,踏入了这偏僻的宫室。
门口打盹的侍卫睡得直流口水,突然被人拍醒,刚不耐烦地嚷了句“谁啊”,就看到了立在周围的重重宫人禁军,簇拥着华盖之下的帝王。
他一个激灵,扑通跪倒在地上,惶恐道:“陛、陛下……”
姜青姝冷淡瞥他一眼,径直抬脚进去。
跟在女帝身后的邓漪在门口停下,看向那瑟瑟发抖的侍卫,沉声道:“明目张胆地偷懒,把他带去宫正司,
按宫规处置。”
梅浩南冷冷一挥手,
内禁军上前架起那已经吓得瘫软的侍卫,
不给人哀嚎求饶的机会,直接堵了嘴拖下去。
姜青姝负手跨入院中。
只见眼前一片荒凉破败,满地枯枝落叶无人打扫,一派萧条冷清。
宫女打盹的打盹,闲聊的闲聊,一个个皆好似没睡醒似的。
姜青姝皱眉。
邓漪和梅浩南紧跟上来,一见这一幕,全都吃了一惊。邓漪只觉得眼前一黑,赶在陛下发怒之前上前喝道:“谁许你们在此偷懒的!宫规岂容得你们如此放肆!陛下驾临,还不速速见驾,你们侍衣何在!”
那群宫人也被呵斥得如梦初醒,一看居然是陛下来了,全都吓得不轻,哗啦啦跪了一地。
姜青姝俯视着他们,冷声问:“侍衣呢?”
为首的宫女双手撑地,不敢抬头,只哆哆嗦嗦答道:“侍、侍衣……就在屋子里头……”
姜青姝又推门进去。
那少年正蜷缩在床上。
谁知道,他冬日盖的被子竟还不如宫女穿的衣裳暖和呢?不过,这样的苛待已是平常,甚至比起在崔府的日子,已经好了太多。
少年早就被养出一身扛冻扛打的贱骨头,为了让自己能发烧,他有意在被子上泼了水,想要冻坏自己,让自己被烧得脸色绯红。
他每日都在装疯卖傻,看似四处发疯、到处游荡,实际上游走于皇宫各处,在暗处窥探每个人的消息。
他赌她这几天会来。
于是熬了又熬,终于等到了……少年烧得脸颊已是不自然地红,连脖颈锁骨都弥漫着一层薄霞似的绯意,头昏昏沉沉,时冷时热,蜷缩成瘦弱的一团,身躯在乌发下瑟瑟发抖。
听到脚步声靠近时,他迷茫地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她终于来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好像望着从天而降的仙女似的,傻了吧唧的。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好像滚烫的热油里被浇入了一捧雪,四肢的血液都开始滋滋乱溅、横冲直撞。
她垂眸望着他,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她身后的人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打板子的声音沉沉响起。
惨叫声此起彼伏。
紧闭的门窗将风雪与惨叫声隔绝在外,少女的神色温和平静,在床边坐下。
好、好近……
少年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他垂着睫羽,不敢看她的眼睛,自惭形秽到恨不得钻回黑暗里,碎发挡住漂亮的眼睛,唯有乌发里探出的耳朵尖烧到红得滴血。
“朕记得……你叫灼钰?”
“……”
灼钰没说话。
女帝身边的女官替他道:“是叫这个名儿,可惜是个痴儿,陛下问他话,他或许不知道答的。”
少女笑了笑,又问他:“认得朕吗?”
这一
次,
少年抬起眼睛,
烧得泛红的眼尾好似揉开的薄暮,秾艳逼人,如一只摄人心魄的水妖。
他咬字笨拙,艰涩无比道:“……认、认得。”
“朕是谁?”
“是……不、不许他们……打我的……人……”
她一怔,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郑府的事,一直记得是她救了他,可见这心黑手辣的小芝麻汤圆,还是懂些感恩的。
她却说:“不对哦,朕没有救过你。”
少年懵懂地歪了一下脑袋。
像是在问:为什么呀?
明明就是她。
郑府的事,自然不能再提,他是灼钰,不是郑宽的儿子,她伸出温暖干净的手指,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传进他耳朵里的声线温柔却不容置喙,“朕,是你的主君,这是你第二次见朕,弄错的话,灼钰就再也见不到朕了。”
“要……要见……”
他顿时急了,伸手牵住她的衣袖。
少年仰头望着她,眸底潋滟,像快哭出来了似的。
“喜欢……见你……”
他每天都会梦见她,朝思暮想,深入骨髓,有时候发疯般地想叫她的名字,却又沮丧地发现,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皇族姓姜。
那她就是……
……姜姜。
是他的姜姜。
夜深人静,他在黑暗里一遍遍地喃喃着姜姜,是宣泄无法说出口的渴求,也是在恳求上天,让他再早点见到姜姜。
他不装得够疯,不让宫人都足够讨厌他,继而足够苛待他,也不足以引起她须臾的怜悯。
他喜欢姜姜可怜他的样子。
因为她的眼睛里一点嘲笑鄙夷都没有。
好像在说:“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呀?”然后温柔地摸一摸他,灼钰的心跳就立刻加快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浊重起来。
他不要见不到她。
姜青姝听他这么说,笑容越发亲切温柔,她偏头看了身后的邓漪一眼,对方立刻出去,叫太医进来。
太医给他把脉,少年就乖乖地缩成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只巴巴地瞅着女帝。
连眼睛都不眨。
他这样子太乖,她伸手捏了捏他发红的鼻尖,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又密又长的睫毛飞快地刷过她的手指。
她又好玩似的,拨拨他的睫毛。
少年乖乖望着她不动,这次又不眨眼睛了,反倒是正在诊脉的太医,因为这小子心跳过于急促,而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被看得怯怯缩手。
“不可以。”姜青姝说。
小傻子一颤,好像听懂了似的,明明不想给太医碰,还是委屈巴巴地伸手。
邓漪在一边看着,心里感到惊奇,听说这小傻子十分难缠淘气,在陛下跟前却这么乖?这倒是稀奇。
太医很快就诊好了脉,只说是普通的风寒
,写了几张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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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饿了。
姜青姝说:“给他弄些吃的来。”
邓漪正要去办,少年却忽然讷讷道:“有……有……”
“有什么。”
“……吃的……”
少年挣扎着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地上,急急地往外头奔去,姜青姝疑惑地跟上。
她跟着他,一路来到院子里的角落,那里有一棵大槐树,下面堆积着厚厚的雪。
少年跪在那,伸手在雪里刨了刨,邓漪上前想阻拦,却被女帝淡淡抬手制止。
他们就看着他在那刨雪。
刨了许久,连十根手指都冻得通红,才刨出一些糕点来,少年急切地捧着,给她看。
“你……给我的……”
已经坏掉了。
是半个月前,她曾下令赏给他的糕点。
少年捧着它,仰着头给她,雪沫簌簌从指缝落下,落在那张白玉般的脸庞上。
【侍衣灼钰高烧不止,难受得快晕过去了,强忍着寒冷刨出他埋了许久的糕点,只是为了让女帝心疼心疼他。】
少年朝她笨拙地露齿笑,唇红齿白,浑身冻得通红,像一团要在雪中烧起来的火。
然后他捧着这坏掉的糕点,猛地往自己的嘴里塞。
“哎你……”
连姜青姝都惊了一下,伸手去拦。
却晚了一步。
【侍君灼钰为了让女帝别那么快忘记自己,大口吃下坏掉的糕点,丝毫不怕事后会不会闹肚子。】
姜青姝看着那一行字,一时呆住。
疯了吗?
“拦住他。”
邓漪挥手,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按住少年,不许他再吃,灼钰好像被侍卫吓到了一样,拼命挣扎,呜咽着望着她。
像只被夺了食的小兽。
好可怜。
眼睛红红地盯着掉落在地上的残渣,似乎还想爬过去吃。
就算知道他没有这么傻,当看到他这么疯狂时,姜青姝都忍不住会心软。
是什么让一个清醒的人做到如斯地步?
姜青姝无奈道:“罢了,让他先跟朕回紫宸殿。眙宜宫受刑的宫人全部遣散,阿漪,你再亲自去选一拨能干的宫人,送来眙宜宫伺候侍君。”
……
张瑾午后按例来找女帝议政,却扑了空,梁毫说她去后宫了。
张瑾皱了皱眉。
“去了多久?”
“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张瑾交代了一番,若她回来再派人来知会他,便转身离开,偏偏就此时,女帝正好回来。
帝王仪仗,浩浩荡荡,身后是宫人侍卫。
张瑾还没来得及舒展紧皱的眉头,却猛地一眯眼。
她身边,似乎有一个陌生身影。
男人神色陡寒,脚步滞住,朝她走去。
“臣拜见陛下。”
“爱卿免礼。”
张瑾抬手行完礼,才直起身。
目光径直掠向她身边的人。
那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少年。
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裹着厚厚的狐裘,雪白的领子衬得那张脸如冰霜塑成,一双眼睛乌亮莹润,剔透得像浸在寒潭里的玉。
似乎被张瑾锐利冰冷的目光所吓到,他怯怯地往女帝的身后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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