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训的“跑两圈”,是直接带着卢皎月出了宫。
这么嚣张地纵马过宫门,宫中也不做第二人想了。侍卫们非但不敢拦,还得早早地开了门、清理好路障,免得碍了这位主子的路。
本来都是做惯了的活,这次守门的士卒却差点出了纰漏。
一直等那匹右后蹄子上带着一块白斑的枣红马从半开的宫门缝隙越过,左边那个士卒才恍恍惚惚出声,“陛下马上是不是还带了个人?”
右边那个士卒同样神色茫然,他遥遥地注视着那道飞驰而过、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的影子,不确定地回:“……是吧?”
顿了一下,更加不确定地,“好像是皇后殿下?”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倒吸口凉气。
陛下劫持了皇后娘娘出宫……
这是个什么路数?他们要救人吗?
*
对于周行训上马之后直接出宫这件事,卢皎月也只意外了一下,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
人的下限总是在被不断拉低的,尤其是在周行训身边。
没看见现在朝臣们都对这位出宫翻墙、夜宿宫外等等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了吗?人都是被这么逼出来的。
卢皎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现状,但很快就发现周行训似乎是在看她。
她这会儿人在马上,不方便回身去看对方的表情,只是“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周行训又低头打量了两眼卢皎月的神情,这慢吞吞地才开口:“宫内跑马没意思,朕带皇后出宫走走。”
声音听起来像是强忍着心虚。
因为知道先提出来肯定不会被答应,所以就干脆先斩后奏了?
还真是周行训的行事作风。
这么想着,卢皎月不由失笑。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周行训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应,愣了一下,低头却瞥见怀中人微微扬起的唇角。
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
不是那天那样激烈的跳动,而是一种更轻盈也更欢快的跃动,唇角不自觉地往上提起,刚才的紧张烟消云散,整张脸上都满溢着一种眉眼飞扬的快活。
他简直是不自觉地开了口——
“东市的街尾有一家酥饼铺子,因为位置不好,去的人不多,但是真的好吃。不能用油纸包起来。要在它刚刚从炉拿出来、还有点烫的时候咬,酥脆酥脆的!”
“北边有间胡商的铺子,里面常有些新奇的东西,朕下次带皇后去看。”
“……”
“皇后看斗鸡吗?趣园有只白羽的常胜将军,它主人说是给出千金亦不换。那一身白羽确实漂亮,不过斗了太多场,这会儿都快被啄秃了。”
“……”
“东市的东西多一点,但是有意思的还是西市,更热闹。”
“若是赶得巧了,街上还能碰见耍把式的,顶竿的、吞刀的、吐火的……”
“……”
周行训一点点说着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地方,看着怀中人时不时地点头应和,一股暖洋洋的满足感浸满全身,他忍不住惬意地眯了眯眼。
他想带着皇后把这些地方都去一遍,两个人一起。
……
周行训出宫的时候一路策马狂奔,等真正走到宫外反而不急了。
卢皎月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先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等真的出宫之后原地耍赖。
总之,两人一路溜溜达达地到了一间府邸。
卢皎月远远地辨认了一下牌匾:“右武卫将军府?”
周行训点了一下头,“先来找一下七哥。”
右武卫将军,周重历。
这人是周行训父亲的义子,在义子中行七,是周行训极为亲近信重的部将。从称呼就能看出来,他叫的是“七哥”。
周行训这一趟完全是临时起意,自然没人提前通禀。
但是将军府上的门房又不是瞎的,看见来人又认出周行训后,忙不迭地往里跑着知会主家,府内自然是一阵兵荒马乱。
等两人下马的功夫,里面一大家子终于呼啦啦地出来迎接圣驾。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魁梧、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悍将的武官,他一马当先地走出来,跪地就要行礼,“臣参见……”
这话没说法,直接被周行训一把拽了起来。
他捶了一下对面人的肩膀,笑,“少来!”
那一身悍气的武将果然也没再坚持。
他笑和周行训对了下拳,问:“陛下怎么有空来臣这里?”
周行训也是干脆:“朕要带皇后去趟猎场,你安排一下。”
周重历领命:“臣这就去。”
他显然是对周行训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做法很习惯,这会儿什么也没多问。
周行训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记得我有张弓还在你那儿吧?还在吗?”
“还在的。陛下难得输臣一次,这东西臣自然得好好留着。”周重历笑一声,又纳闷,“不过陛下要它作甚?你那会儿十三还是十二?那弓石数太轻了,早就不合用了吧?还是陛下终于想起来,那会儿要哭不哭地说‘早晚要讨回来’,现在来找臣算账了?”
周行训被提起黑历史有点挂不住脸,抬脚想要踹人,“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去拿就行了!”
周重历也没老实站着任他踹,也伸了腿格挡。
两人手脚并用,飞快地拆了几招,倒也是点到即止,进了府之后都默契地停了手。
周行训站定了之后,忍不住仰头嗅了两下,又笑:“什么味儿?这么香?朕这可真是赶巧了,七哥府上这是做了什么好吃的了?”
他显然没有去别人家还要错开饭点的意识,这会儿正赶在昼食时分,这一大家子估计是放下饭碗来迎的人。
周行训和他这个“七哥”倒是真的没有见外的意思,感慨完了之后,就紧接着接上一句“也叫朕尝尝”。说着,人已经快步往里走去,还顺手拉上了卢皎月。
卢皎月本来在后面跟着,冷不防地被拉得一个踉跄,也多亏了他还记得避开伤着的右手。
属于有点体贴但不多的程度。
眼见着周行训顺手就要抱过来,卢皎月连忙使劲握了一下:在宫里就算了,要是真的在别人家被周行训抄麻袋一样抄起来,她可以认真思考怎么连夜逃离这个世界了。
周行训一愣
他低头看了眼两个人交握的手,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忍不住又笑了。
*
在自己家被抢了先,周重历也没太在意。
他早就习惯了周行训风风火火的性格,这会儿也只是摇摇头,转头对夫人道:“你让厨房说一声,趁着灶还热着,赶紧再准备几道菜,不用多复杂,快就行了。”
是兄弟、是同袍,但更是君臣。
周重历还没有到敢让人在他府上吃剩菜的地步。
只是他说完,这位一向知情识意、迎来送往做得尽皆周到的继室夫人却没有回应。
周重历不由出声:“三娘?”
徐懿意这才像是回神,“妾方才有些出神,将军说什么?”
周重历不得不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只是说完,又打量着徐懿意的脸色,“脸怎么这么白?要是不舒服就先歇着吧,正节……陛下他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徐懿意定了定神,稳下声线回:“妾谢过将军体恤。只是陛下亲至府上,怎容人怠慢?妾只是初见圣颜,一时心中慌张,这才露了怯意,将军不要笑话妾才是。”
周重历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愣了一下,却不由失笑,“你不用紧张,他那个人啊……”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到底是皇帝了,不好在背地里议论君非,周重历把后半段话咽下去,只是道:“不必担心,陛下不拘小节,只要不是故意冒犯,他多半不放在心上。”
徐懿意低声应了一句,又道:“妾这就去准备。”
周重历摆摆手,“你去吧。”
他说完,就赶紧追着周行训的方向去了。总不能真的把皇帝晾在那。
周重历走得太急,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徐懿意咬着唇一点点抿紧。
徐懿意其实知道,朝代更迭,身处其中的人能全了性命已是不易,儿女情思不过小事。
但明明曾经是那样令人羡艳的一对璧人……
她想着方才被拉得踉跄的女子,攥紧的手指忍不住又收了收。
一直到旁边的仆妇疑惑提醒,“夫人?”
徐懿意这才回神,低声吩咐了起来,“把东边院子里的人手都调去厨房,让他们一块搭把手……”
*
周行训不知道也不在意身后的对话。
他这会儿正努力克制住把交叠的手甩得老高、让所有人都看见的欲.望。
其实他一开始是想甩来着,只不过被卢皎月死死拽住了。
周行训心里默默地嘀咕着“皇后的脸皮儿也太薄了”,但是瞧着袖子遮掩下悄悄牵着的手,不知道怎么的、竟也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就这么一路脚下发飘地来到正堂。
周行训当然没什么客气的,直接坐上了主位,卢皎月被他拉着坐到了旁边。
倒是后面赶过来的周重历看这场面,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但很快就顺从地接受了现状,行礼道:“是臣失礼,还未见过皇后殿下。”
周行训都叫“七哥”人,当然没人敢为难他。
卢皎月轻轻颔首,“将军客气,不必如此多礼。”
本来这才是正常的见面流程,在门口的时候才是被周行训强行带歪了方向。
但旁边的周行训这次依旧没安生。
他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突然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他抓着卢皎月的手到现在还没松,因为他是个左撇子,把右手放在桌下倒不显得奇怪,卢皎月先前挣了两下没挣开,又因为周重历过来了,她不好有太大的动作,只能暂且按捺下。
这会儿听见这笑声,卢皎月忍不住掐了人一下。
——虽然不知道周行训笑什么,但是一准的没好事。
周行训掌心的茧子太厚,被掐了这一下根本不疼不痒,他还以为是闹着玩,反过来握住卢皎月的手指,没舍得掐,捏着搓了两下。
粗砺的茧子擦过指腹,细密的颤栗从指.尖泛起,卢皎月神情僵了僵。
周行训还没觉出不对。
他抬眼看向周重历,扬了扬下巴,像是得意又像是炫耀,“这是朕的皇后!好看吧?”
后一步进来的徐懿意正听见这话。
她脸色一白,下意识去瞥卢皎月的脸色,触及那微微僵硬的神情又迅速撇开。
被人肆意评头论足、品评相貌。
……她何曾受过如此折辱?
若是、若是……还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