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又青以袖掩面:“大约是哥哥太过想我,出现了幻觉吧。”
话音刚落,她偷偷瞧,看傅惊尘欲言又止。
他那神态,有些一言难尽。
或许被她的样子矫情到了,傅惊尘没再追究,只问她,怎么进了内山的禁区?
花又青从他话中品出些意思——原来这片禁区并不是只连接着外山的黑水塘,另一端亦同内山相连。
这竟然是外山同内山的一处连接。
她反应迅速:“因我夜间发恶梦,感应到兄长有难,特意赶来相救。”
傅惊尘的手犹搭在她手腕上,探她脉搏,波澜不惊:“说真话。”
花又青不确定他能感受到什么东西——她被符咒封印了法术,已无法运气,如今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但她不能展示出自己的无用,对于傅惊尘来说,无用就是累赘,会直接杀掉或丢弃。
就像幼时,无用的小孩会被杀了吃掉。
花又青谨慎地说:“我不敢骗哥哥。”
“你既如此坚持,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傅惊尘颔首:“有勇气骗我,我想你也有勇气独自离开。”
他松开手,转身便走,似乎不打算带上她。
一个孩子的步伐怎能赶上成人,花又青现今失了玄法,迈着腿,疾步快跑,追出一里地,气喘吁吁,叫:“……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傅惊尘终于停下步子,淡然望她。
花又青以手拭汗,飞快地讲:“住我隔壁的蓝琴失踪了——就是蓝掌门的女儿,腿脚不良于行的那个女孩子,外门出动了好多人找她。恰好,我在池塘边遇见她,看她腿被荆棘缠住,就赶紧伸手去拉,没想到她竟然把我踢了下来……”
说到这里,愤愤不平:“她该早些说想害我呀,我就不穿新衣服去救她了——我昨天刚洗干净呢,洗衣服好累呢。”
傅惊尘意外:“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
“对啊,不然呢?”
看她理直气壮,傅惊尘未置可否:“你真是专门利人,毫不利己。”
花又青捧脸:“我只当你在夸我无私。”
傅惊尘忽而笑了:“呆傻也是一种福气,你福气颇多。”
花又青说:“你好像在嘲讽我——不,哥哥——”
她猛然记起重点,直戳戳反问傅惊尘:“你呢?你是怎么到了这里?”
傅惊尘平平淡淡:“赏月时不慎失足跌落。”
花又青:“……”
信他不如信鬼。
玄鸮门内四季如春,禁地中却异常炎热,好似地表下有火炉,源源不断炙烤。
花又青警觉,亦不乱走,紧紧跟在傅惊尘身后,只踩他留下的脚印,寸步不移。
走出一阵便觉吃力,她身体年纪尚小,对温度更为敏感,不多时,脚底开始隐隐发热发疼,她一声不吭,忍着。
傅惊尘忽停下脚步:“上来,我背你。”
花又青谨慎:“你也感觉到这土地不同寻常?”
傅惊尘摇头:“我只看见你鞋子在流血。”
花又青低头一看。
她的鞋底薄,右脚趾磨出水泡,热气一蒸,催发血液流动,她又无术法护体,竟浸透薄袜,渗出一点红。
花又青也不客气,跳到傅惊尘背上,紧紧地搂住他脖颈。
傅惊尘背着她,评价:“你倒是能忍。”
“这算什么,”花又青满不在乎,“区区磨破脚而已。”
区区磨破脚而已。
派中无师尊镇守,他们八名弟子又不足以守护清水派各个辖区,时常遭受其他门派的欺凌。
为了保护他们,二师兄方回燕奋力抵御来敌,被人砍断一条手臂,那断掉的手臂被人捡去,得意不肯归还;治愈之术虽好,却不能令断肢再生,那时,年仅十三岁的花又青,奋力杀到人群中,一身是血,也终于抢回了方回燕的断臂。
她其实早就习惯了疼痛。
傅惊尘说:“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痛了都会哭鼻子。”
“哭鼻子做什么?又不是哭了就不会痛了,毫无用处,”花又青惊讶,“不应该找止痛方法吗?”
傅惊尘笑了:“你倒务实。”
花又青沉思:“这是夸奖还是什么?”
“是夸奖,”傅惊尘似与她闲谈,悠悠问,“你的治疗术法是向谁学的?”
花又青摇头,做泫然欲泣之态:“哥哥,你忘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怎么了?”
“没什么,随口一问,”傅惊尘又问,“上次你怎么救的我?我见你指尖有伤,你可是用了自己的血?”
花又青沉吟片刻,附在傅惊尘耳侧,低声问:“你看过《西游记》这本小说吗?”
傅惊尘说:“我读书不多,未曾看过。”
“没关系,我也没看过,只听说书先生讲过,”花又青说,“我大概同你说一下,这本书讲了一个和尚带着仨徒弟上西天取真经的故事;很多妖怪都想吃和尚肉,因为吃了就能长生不老——”
她正色:“我就是那个和尚转世。”
傅惊尘亦正色:“你再同我胡扯,我便立刻送你抵达西天。”
花又青:“……”
愈往前走,温度愈高,高到花又青热出满头大汗,心想传闻中火焰山应当也如此。
穿过一座毫无生机的秃秃石头山,面前豁然开朗,平地一道天堑,只见峡谷裂开万丈深渊,下有腾腾热气,好似大地裂开,下有浓郁岩浆,滚滚沸如热油。
花又青不禁想起那个作恶的妖魔,天天疯疯癫癫地说些胡话,固执地坚称天下苍生都生活在一个球上,球心充满了烈烈岩浆。
对方的目标就是消灭掉“贪婪又薄凉的人”,将普天之下所有人都送进球心岩浆中封存。
她先前只当妖怪脑子不好,现在冷不丁记起,觉得或许也有几分道理,这地方的确像通往地心的岩浆。
深渊上仅仅有一木桥,又狭又窄又长,尽头是岩浆上的孤心小岛,奇迹般地生着藤蔓,结成云梯,直插云霄,仰脸望,望不到尽头,没入云端。
这应当就是离开这个结界、抵达外门或内门的路。
花又青迟疑:“只有这个地方有吗?”
“嗯。”
花又青犹豫:“这木桥……好诡异,温度如此高,它竟毫发无伤;会不会等我们一踩上去,它就裂开了?”
傅惊尘摇头:“不会。”
“啊?”
傅惊尘说:“书上讲,此木千年生一寸,万年长一尺,其质坚硬无比,点燃后能融化金子,得名融金木。”
花又青肃然起敬:“哥哥好博学多才,不知这是什么书?”
傅惊尘说:“《炼金千方》。”
花又青在脑海中快速回忆一遍清水派所有藏书:“我竟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没听说过,”傅惊尘淡淡,“因为是我乱编的。”
“……”
花又青尚未来得及谴责,傅惊尘忽将她放下,
猝不及防,双足落下,甫一踩到地面,她便跳起,尖叫:“烫烫烫烫烫,好痛——”
“不错,终于知道痛了,”傅惊尘微微一笑,拔出腰间佩剑,那遍体锈迹的未开刃生铁剑,左手随意往后一指方才走过的那石头山中羊肠小道,他不疾不徐,“知道痛了就往那边跑。”
花又青一顿,顺着他剑御方向,往深渊处看,待看清那是何物后,悚然竖汗毛。
直见那深渊裂口里,从滚烫岩浆中缓慢爬出一物,先是一颗如人高的头颅,继而是脖颈,身体,大地震颤,烈焰沸——
那竟是一个长满鳞片的巨人!
他面容被岩浆所蚀,甫一张口,就吐出浓浓火苗,右眼眶里嵌了一颗黑色的石头,一动,那空寂眼眶中便流下无数森森细细的白色东西。
其中一根跌落在花又青脚旁,她后退两步,认出那是人的腿骨。
“你知兄长我只是一介凡人,倘若你被这妖物所捉到,我不会舍命救你,”傅惊尘冷静聚剑气,观察那巨人关节,“你若不想死,就快跑。”
一片死寂。
他没有听到身后有应答,回头一看,哪里还有花又青身影?
她动作敏锐,连他话都没听,一声不吭,早就已经蹭蹭蹭跑出二里地去——
傅惊尘气笑了。
这小骗子。
他转身,剑指巨人,容色冷峻。
这巨人般的妖物,躯体僵化,动作迟钝,不待它爬上岸,傅惊尘先凌空而起,一剑斩它膝盖骨。
只听金石骤鸣,好似砍在一块花岗岩上,手腕震颤不已,傅惊尘沉气稳剑,借力在空中翻一周,稳稳落地,抬头,凝神。
这妖物身体亦如坚石,铁剑无用,聚力一砍,亦毫发无伤,未有丝毫痕迹。
那巨人却为他这一砍而愤怒,仰脸望天,口吐裹了火的岩石,傅惊尘身法敏捷,又以铁剑格挡,手中剑挽成剑花,将碎石火苗纷纷挡开,火星淬铁剑,触及铁锈,亦红若岩浆。
巨人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他身上,喷完流火碎岩,便笨拙地挪动着身体,一脚跨越石山,竟向花又青逃命的方向去了。
傅惊尘并不想救她。
她的脉搏已同凡人无异,像是失了所有法术。
于他而言,毫无用处。
傅惊尘收起剑,径直踏上那唯一木桥,一步一步,稳稳过岸,顺利抵达孤心岛。
通天藤梯近在咫尺,爬上去,即可脱身。
不会有人知道他为了寻找亲妹而擅闯禁区。
傅青青还在这玄鸮门中某一处等着他。
——最好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持秘密。
倘若她侥幸逃过巨人魔爪,为让她永远闭口,现在的傅惊尘就应当斩断这木桥,教她永久地留在这里。
这才是正确做法。
然而。
傅惊尘低头,看着自己白衣之上的脏兮兮手印,氤氲着清甜的桃子气息,是她偷偷抹上去的。
她还只当他不知,擦净手后,一脸单纯无辜,却不知嘴角出卖了她的窃喜。
傅惊尘缓缓收回欲斩桥的剑,忽然想起,试炼阵法中,她以为他命不久矣,却未背叛他,没有选择杀他投诚。
默然片刻,他手持铁剑,疾步过铁木桥。
罢了,罢了。
她有能匹敌叶靖鹰的治愈之术。
留着她还有用。
飞跃过岩山,只见巨人身躯庞大,如四脚兽般匍匐在地,此刻正笨拙拍击地面,而花又青,渺渺一身影,正依仗着人小体微,灵活地跑来跑去,避开了那巨人落下的每一掌。
她边躲,边惊喊:“我个子小!不好吃的!还不够你塞牙缝呢!要吃就去吃我哥哥,他天天锻炼身体漂亮又有劲儿,皮肤紧致肉质紧实,吃起来肯定比我筋道多了,而且还够大……”
傅惊尘面无表情,缓缓运气。
他就该先一剑了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