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站好,老实把事情交代清楚。”白其真严肃道。
兄弟俩并排站着,低头扯衣角打圈。
知晓小儿子滑头,说事喜欢添油加醋,十句里信不得五句,白其真看向大儿子:“乔见山,你来说,一五一十地说。”
……
另一边,后院西北角第一间上房里,一架未挂帘帐的罗汉床上,几个布枕围作一圈,凌乱叠了几层毯子,那个捡来的娃娃便躺在正中。
临夜,屋内幽暗,烛台火焰摇曳,墙上灯影幢幢,好似招魂的鬼魅。
秦濂被困在小小躯壳中,身子依旧孱弱恹恹,几乎不受自己控制。乔家兄弟离开前为他盖了被子,秦濂体温稍稍回升,不再惊颤。
但他的脑子仍是浑浑噩噩,分不太清虚虚实实。
……
起先,秦濂明明困在水中却无一丝窒息感,他脑中对接的是飞机失事坠海前的记忆,误以为是死后的意识进入了异次元。
在他朦胧见到一丝烛黄光亮以后,秦濂终于可以畅快呼吸了。
随后,他又被放入一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颠来簸去,摇摇晃晃,听了一路车轱辘的吱吱哑哑声。
这个时候,秦濂有些迷信了——黄泉道上牛马车,一碗浑汤忘前尘,也许他正在赶往投胎的路上,接下来便是喝孟婆汤。
几番辗转,直到他被弃在神龛檐下,瓦檐一颗豆大的雨珠滴落,正中他的眉心,那一瞬间,模糊的视线中——深巷里、庙檐下、凄风寒雨,还有紧握成拳、带着胎脂小手,水珠的冰冷感,一切都是那样真实。
前世的记忆、声音如狂风般席卷而去,却又如数封在他的脑中,抹不去也忘不掉。此刻秦濂无疑是痛苦的,他死了,他还活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比投胎更贴合的说法,秦濂穿越了。
顾不得身处哪朝哪代,也顾不得自己是男是女,彼时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风雨侵蚀体温比饥饿更可怕。
静耗了数个时辰,直到一条橘色的狗带着两个少年进来,秦濂才看到了希望。
在巷子里,周遭众人的说话语调、遣词用句让秦濂感到陌生,调子起起落落,平上去入四音明显,清雅婉转,颇有些唱戏的味道。秦濂恍惚,自己莫非是穿到了岭南广府一带?
所幸,配合着说话者的语气、情绪,也能琢磨出个大概意思。
再后来便是进宅子,被乔家兄弟带到了这里。
……
廊外步履匆匆,房门急开,烛焰晃晃险些熄灭。
“吴妈,房内点上炉子,再取些热水来。”
白其真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将娃娃抱入怀中,以度体温。当指尖触及婴儿细嫩的肌肤,传来一阵冰凉,往事涌现,她的心间霎时如刀剜。
这般表现已不止是不忍之心。
乔见山、乔见川两兄弟被拦在门外,不得进去捣乱,只好趴在墙角边,仔细听里头的动静。趴着趴着,兄弟俩摸到了一手毛——橘子不知何时从何处钻进来的,竟也跟着趴墙角学偷听。
“好橘子,嘘。”
它的边上,停着兄弟俩遗落的那只竹编球。
橘子是来还球的。
两人一狗就这般关注着房内的一举一动。
……
炉子点了,房内暖了,白其真替娃娃洗净胎衣、血迹,换了块松软的毯子包裹娃娃。
吴妈进进出出,步子就没停过,这会儿又端了个大瓷碗进去。
“霜打的苗儿,可怜见的。”吴妈把碗递给白其真,这才顾得上拭去额上的细汗,庆幸道,“正巧赶上隔壁周二媳妇在奶孩子,俺送了碟酥饼过去,替娃娃换了碗口粮。灶头温着一壶羊乳,原是明日要给哥儿俩做糕点用的,夜里还能对付一阵。”
许是孩子饿极了,或是吞咽动作还生疏,喂下去的奶总是吃一半吐一半,只能小半勺小半勺地喂,很考验人的耐性。
白其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看见娃娃本能地嚅嘴吞咽,感慨道:“这小家伙想活命呐,命大则福大。”
只要咽得下去,就还有活路。
秦濂当然想活,他甚至逼着自己暂与前世割裂,忘记飞机失事的恐惧、与家人隔世的痛苦,将仅存的气力都用来活命——倘若自己心如死灰,岂对得起他人的慷慨善意?倘若不活下去,又岂对得起这身再造骨血?
晃神间,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秦濂的脸颊上——白其真盈目泪涟涟,望着怀中孩子出神,似是想起甚么伤心往事。
想来是触景生情。
吴妈雇在乔家有些年头了,晓得过往,上前安慰道:“夫人,啷些个事都过去了,莫藏在心里伤神。”
“谁都过得去,独我是过不去的。”白其真噙着泪哽咽道,“便是后头又得了山儿、川儿,更深夜阑时,我仍是不时梦见晨儿,而后哭着在睡梦里惊醒。”
乔见晨,是她那福薄早夭的长子。
又言:“去岁年尾,我去龙泉寺敬了些香油,小沙弥替我摇了一签,道是‘两世之缘待重结,一念之善福神临’,因寺里香客多,我未来得及寻方丈解签便回来了,本没太当个事……”
白其真烧香拜佛只求心安,并非虔诚信徒,她信的不是“两世之缘”,而是“一念之善”,她继续道:“如今想来,倘若真有再世轮回,我若待他人以善,是不是能换得另一个世间里,他人待我的晨儿以善?”
吴妈点头,应道:“晨哥儿这世福薄,有夫人为他行善积福,下一世定会生在大福人家。”
俩人对话轻声慢语,襁褓里的秦濂听懂了七八分。
一穿古今,相隔千百年,白其真的话形成了闭环,正正击中秦濂的心窝——隔世的母亲在得知噩耗后,是不是也在行善祈祷,祈祷真有再世轮回,祈祷她的孩子在异世里被他人温柔以待?
所以秦濂才遇见了善良的乔家人。
……
烛火照五更,彻夜不得眠。
在白其真精心的照料下,秦濂终于缓了过来,在雄鸡晨鸣时沉沉睡去。
后院里来来回回的动静,乔三郎、乔四郎捡了个娃娃回来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不得乔老爷子和乔老太太。
衙门当差的乔巡检夜里三更才回来,五更又出门了,亦未来得及过问此事。
翌日晨晓时分。
“祖母,你答应了我和兄长,一定要帮我们好好照料五弟,可不许哄我们玩儿。”出门上学前,乔见川再三再四叮嘱。
兄弟俩一步三回头。
“省得了,祖母省得了,快去学堂罢。”老太太笑盈盈哄道。
谁料大门刚关上,老太太一个转身,陡然一声:“不成,绝对不成。”
乔老太太姓孟,名桂秋。
她身材高挑,比寻常妇人要高出半个头,身子骨硬朗,行事作风颇似练家子。天青绡包髻搭上揉蓝衫和杏黄色的套裤,一双平头鞋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她回到正厅坐下,斥责儿媳道:“山哥儿、川哥儿年少不懂事就罢了,你也不懂掂量轻重吗?从大街上捡个孩子回来养,此事非同儿戏。”
又言:“晓得你于心不忍,那便沉心替他寻个好的收养人家,仲常他大小是个官,家里头得有规有矩,不能随随便便今日拾了明日养的,叫仲常为这些琐事缠身。”
白其真晓得婆母的脾性,只顾着伺候倒茶、点头服软,实则没太往心里去。
“老鹤,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乔老太太寻求帮手,想拉老爷子入伙。
回廊台阶旁,曲枝桂树下,一张八仙桌上平铺画卷,一支细毫点了染料,在纸上游走勾勒,老爷子全神贯注,道:“勿吵,勿扰。”
孔雀石研磨而成的颜料,不可多得。
老爷子留了山羊胡,头戴青石竹节冠,骆褐色的大氅内衬白绸交领上襦,一瞧便是个审慎讲究的。他拂起宽袖落笔作画,举止投足间道骨仙风,好似习道谪仙人。
“老鹤!”
“老贺?家中谁人姓贺?勿吵,勿扰。”
“老头!”声量更大几分。
“老头?家中谁人姓头……”
“乔守鹤,我给你脸了不是?”孟桂秋挥臂一震,所幸乔家桌椅足够结实,没被拍碎。
恰好最后一笔画完,好一幅群山瑞鹤图,乔守鹤撂下画笔,直起身道:“夫人何事?”
老太太一怔,方才与老爷子拌嘴几句,关于收养的怒气竟忘了大半,被突如其来的一句“夫人何事”给问懵了。
“依我看,养在家里也未尝不可。”老爷子是个修道之人,讲话慢,他循循道来,“山儿、川儿年岁尚小,如源头泉水,纯白纯懿,所想所为所见皆不同于成人。庄子言道法自然,山儿川儿将他带回来,行善以避难,仁义以行远,他们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少同我扯这些道不道的,把话说明白了。”老太太可听不懂甚么纯白纯懿、道法自然,她被绕得糊涂。
白其真却领悟了老爷子的话中之话,知晓老爷子在给她递话,连忙道:“公爹意思是……三郎四郎带这孩子回来,是给家里挡灾避祸的?”
话虽不好听,但话毕竟只是话,道家讲究的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老太太原想拉帮结派,未料却成以一敌二,嘟囔道:“神神叨叨的……”却又不敢不信。
神仙童子下凡历劫,报恩挡灾,话本子里可不少见这样的桥段,谁晓得捡回来的娃娃是不是下凡的童子?
老太太心里仍是犯嘀咕,犹豫道:“这孩子生来就被弃下,没个清白身世,也不知是甚么户籍人家的,不妥不妥还是不妥。”
可不敢贸然收留,怕就怕养了个根子坏的,或是有何隐疾的。
老太太的担忧实乃人之常情。
“事无实据便无定形,没人说他是贱籍,他便是良籍……‘无人说不可便是可’这不是夫人平日里的一贯章法吗?眼下倒忘了?”老爷子反问,并继续抛出理由,“夫人方才也说了,仲常他大小是个官,乔家也算个官宦人家,他到此地上任未满一年,根基未稳,邻里街坊昨日已看见山儿抱着婴儿回家,咱们若是今日拾了明日弃的,仲常难免会受同僚、县里百姓所诟病……他的为官之道还长呐。”
这话也有道理。
老太太心里已被说服,嘴上仍还硬气:“养罢养罢,总归是你们养,我可只疼我的亲孙子。”言罢,吭哧吭哧回了房间。
老爷子取来蒲葵扇,一边轻摇吹干画作,一边对儿媳道:“你婆婆是个嘴硬心软的,想让她点头,便要先替她寻好由头。”
“儿媳谢公爹指点。”白其真施礼后,也回了后院。
画中群山延绵,群鹤振翅,高雅灵动,只是画卷左上角留白颇多,乔守鹤一时诗性大发,执笔题诗,其中一句写道:“白翅何翩翩,嬉游共云间。”
孤鹤难高,群鹤昭瑞。
老爷子对今日这幅画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