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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词师难求。

    正巧本县吴村有位词师,名为百里营,字有成,据说是东汉名吏百里嵩的旁系后人,其家族在本县颇有名望。

    正如他的表字所言,百里夫子确实有所成,只不过是大器晚成。

    他曾九战进士科,回回皆能通过秋闱,成为贡举人,顺利拿到解额;却又回回在省试中折戟沉沙,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世上少有百岁,五十已过大半,后来,百里营终于舍下执念,转身钻研词道,如此反倒另辟蹊径,成就了自己。

    百里营所归纳新编的《词林听韵》,总结了诗词格律的路数,被县上众多学子争相传抄,奉为备考好书。

    加之百里营出入各类诗会,数篇得意之作传出,又为他积攒了不少的名声。至此以后,不少学子闻讯而来,到百里氏门前拜师求学。

    乔仲常经人引荐,数次投送拜帖,如此才见到了这位百里夫子。

    可百里夫子一听乔见山方才八岁,当即便回绝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少年天才?……兴许真有一些才气,然为父母者不应替孩子高自标树,免得耽误了孩子用功。”

    这话说得属实不客气。

    乔仲常客气奉上儿子平日所作的词句,希望百里夫子指点一二。

    岂料百里夫子看都不看,叹气道:“大人的这套说辞,某听得多了,不过是长辈们将自己的见解灌输给孩子,引导他们写于纸上,哪里算得上是他们自己的诗作?学问讲究口授、心传、自悟,大人们切莫自个编排假象,弄巧成拙。”

    说到底,百里夫子的大器晚成使他不太相信天纵奇才、天才早就。

    “乔大人请回罢,拜师求学的事,等孩子再大一些也不迟。”

    一场徒劳,乔仲常心中虽有些不爽快,但并未生怒、气馁,他明白名师难求,名师总是有些自己的脾气和规矩在的。

    回到家中,夜里烛台青灯下,乔仲常又仔细翻阅儿子所作的小诗,久久静坐不语,最后确切言道:“吾儿确有诗才。”

    几日后,执着的乔仲常带着儿子乔见山,一同前去拜访百里夫子。

    见到孩子眼眸明净、行止儒雅,百里夫子终究是心软了,给了机会:“你既名中带山,便以‘山’为题,且试帖五言律诗一首看看罢。”

    乔见山落笔诗成,事便也成了,只因诗中有这么一句——“远山如衿青,始道读书人”。

    所谓青青子衿,学子常穿青色交领长衫,青衿多指代读书人。学袍一抹青,远山一抹黛,乔见山以极具诗意的颜色将学子与山结合在一起,道出了他心中读书人的形象。

    百里夫子看中的,不止是乔见山的诗才。

    事虽成了,百里夫子却不让乔见山日日过来,每月只需过来七八日,余下时间仍以学习经义为主。

    百里夫子道:“习文如构室,须先固根基,方可厚载,童子功夫要做足了,往后作诗写赋,典故才能信手拈来。”

    三哥的求学历程,乔时为从中亦有所悟。

    若是不徇私情,以旁观者去听百里夫子的话,是不是也有几分道理?这世上确有天纵奇才,但更多的是父母私心假手创造的“天才”,用假象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孩子。

    再天才的天才,也要经历从无到有、循序渐进的过程。乔时为想要科考,是要先恶补童子功的。

    ……

    ……

    白昼渐短,昴星从南而升。

    仲冬临近,乔时为已十个月大,到了咿呀学语的时候。

    大人总会为幼儿的第一声称呼雀跃不已,古来如此,乔家人亦不例外。每当乔时为被家人抱在怀里,他总会适时地歪头嘻笑,而后含糊喊出一声娘亲、爹爹、祖母、祖父……引得小小院子欢笑不断。

    一声爷娘,乔时为叫得毫无思想包袱,毕竟他这样的情况,养者恩高于生者情。

    “小安小安,快快叫四哥。”

    “小安,叫我三哥。”

    真叫人为难……

    乔时为坚定当个端水大师,脱口而出一声铿锵有力的“哥”!

    ……

    冬至前两日,白其真与吴妈上街采办过节的货料,带上了兄弟仨。

    三哥乖乖跟在母亲身边,帮着提篮子,四哥则像撒了欢的大鹅,东跑跑西看看还嘎嘎叫。吴妈用背带将时哥儿绑在身后,不耽误双手,所以乔时为只能攀在吴妈肩上,好奇张望着街上的攘来熙往。

    冬至大如年,在大梁朝,冬至与元日、寒食并称三大节,其热闹程度不输过年。

    阴气极盛而转衰,阳气虽弱而转盈,冬至是农时的起点,是关乎一年收成的大吉之日。

    融礼入俗、敬天祭祖,党乡庶族约定的伦理影响着每一个平头百姓,他们耗费数月所得,难得阔绰一回,背篓里满载斤斤两两的货物,祈望着新的开始。

    闹市里,各式摊子紧邻依傍,布帛菽粟、财米油盐自不必多说,除此以外,还有小贩结採棚子,售卖冠梳、领袜、珠翠、靴鞋、奇玩等货物,推着木车售卖饮子、胡饼、米糕、杂辣羹、爊鸭、炙羊串等吃食。

    娃娃身体挨不住逛太久,尤其是到了午困时候,喧杂闹市里,乔时为看花了眼,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待到迷迷糊糊醒来时,已回到家中,乔时为躺在摇床上,身上盖着小被子。橘子不知是何时钻上来的,窝在他脚边熟睡,热烘烘的。

    坐起身一抬首,堂前斜斜探出数条梅花枝,幽奇杌木上结了花苞点点,静待寒冬初雪催其绽放。

    梅枝下,祖父乔守鹤正一边勾勒作画,一边给两位兄长讲解冬至的由来。

    “夜寒为阴,昼暖为阳,夜极长则阴气极盛,昼极短则阳气极虚,日照偏南以致天寒地冻,故夜极长、昼极短之日,称之为‘冬至’。然天之道周而复始、阴阳始终,冬至之后,阴气竭,阳气萌,万物亦随之潜动……”

    乔守鹤的说辞一套附一套,兄弟俩听得云里雾里。

    乔时为终于弄明白——为何祖父满腹经纶,却不亲自教孙儿们学问?祖父似乎并不擅长蒙学之道。

    倘若乔时为只是寻常孩童,恐怕也会被祖父的话给绕进去。

    乔守鹤见兄弟俩直站着不吱声,执笔思忖片刻,道:“冬至乃是世间万物的新起点,一切自这一日重新开始。”

    兄弟俩这才一副了然地点头。

    ……

    到了冬至这一日,三更天搭黑忙活,灶房那头早早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火光映夜。

    一来是要准备拜冬祭祖的酒肉。

    二来,冬至作为三大节之一,过节隆重,有亲朋同僚间相互拜贺、互送节物的习俗,白其真要为夫君筹备一二。

    天蒙蒙亮时,窗台白霜寒气逼人,兄弟仨一一被叫醒,穿戴齐整后,一齐进祠堂祭祖。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时辰,天大亮,门前已备好马车——乔仲常今日要到巡检司当值,领人外出巡查。冬至普天同庆,大梁官员放假七日,然巡检司掌管一方治安,愈是节日热闹,愈是少不了人手当值。

    每逢年节,正是乔仲常最忙碌的时候。

    马车前,当乔仲常撩开车帘,发现车内满满当当摆着酒坛、食盒,他险些没有落脚的地方。

    “意思意思便是了,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白其真趁机又清点了一遍,确保无误,才解释道:“都说‘肥冬瘦年’,冬至大过年,官人不趁这个时候走动走动,还等过年吗?今儿是官人上任的头一个冬至,马虎不得。”

    又言:“再说了,山儿拜师求学一事,县丞大人和吴教谕没少帮衬,这感谢总是不嫌多的。”

    白其真指着物件,一件一样地叮嘱道:“这几坛是我专程叫人从东京城中山园子正店捎回来的千日春,价格公道又有些名声在,既不寒碜,也不打充脸面,正正好,官人晌午后得闲时,记得给县丞大人、吴教谕送去。”

    “那些食盒里装的,是家里包的肉馅馄饨,有五六个口味,官人记得吩咐灶头盯着点时辰,巳时三刻烧火下锅,弟兄们巡街归来便可吃上热腾腾的馄饨。这家家户户热闹过节的,不能怠慢了底下做事的兄弟。”晓得他们个个胃口大,白其真借来了好些食盒,全给装满了。

    白面为皮,中裹以馅,自唐时起,冬至食馄饨、饮清酒成了传统。

    “我省得了,辛苦你了。”

    “说这些作甚么,忙完差事早些回来,别耽误了晚饭。”

    ……

    送走马车,乔家灶头继续忙碌。

    洗净的野荠菜切碎,拌入肉糜,搅和成馅;山里的鲜菇切成丁,又是另一口味的馅料。

    生面粉撒入少许盐巴,打入三俩鸡蛋,面团被吴妈揉得光滑细腻、软硬适度,擀出来得皮又薄又筋道。

    烧火棍看似胡乱地挑了挑,木柴被挑空架起,火苗轰一下窜高。锅里的汤底乳白香浓,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吴妈动作利索,一屉子馄饨下锅却不溅汤水。

    待到一个个馄饨鼓着肚皮打跟斗,捞起盛入大瓷碗中,注入浓汤,撒上一把翠生生的葱花,顿时香气扑鼻,勾人生津。

    吴妈很是满意自己的手艺,吆喝道:“大捏馄饨,一口一个,吃了聪明又伶俐。”

    馄饨与“混沌”音近,坊间传有“吃掉混沌,聪明开窍”的说法。

    “来,时哥儿,咱们也要一口一个,往后书卷不离案头,逢考必得案首。”

    为了照顾小团子也能做到“一口一个,聪明伶俐”,吴妈专程包了一份小馄饨,小小一个,皮薄如绉纱,入口即化,肉馅软烂鲜香——他的这份用的是鱼肉糜。

    乔时为眉眼弯弯,疯狂点头,好吃!

    他得出定论,吴妈的手艺天下第一棒,吴妈也天下第一棒。

    再看三哥四哥,起先还端着,顾及着吃饭的规矩,当热气腾腾的大瓷碗端上桌,立马把父亲平日里要求的规矩忘到九霄云外,一边吃一边数着自个碗里有几个味的馄饨。

    用完早膳,馄饨的热气仿佛还在体内打转,浑身暖烘烘,舒坦极了。

    乔时为第一回感受到冬至的隆重,望着墙围之上的一方云天,心中感慨,寻常人家寻常日子,不必饱我以八珍玉食,不必衣我以锦服绣华,此身此地,便是人间至好处。

    ……

    午后,北风一吹,天竟开始下起小雪,银屑纷纷,疑似梨花落。

    大堂里,铜盆乌薪幽幽送暖。

    乔老太太说了好几回,乔见山、乔见川仍是不肯将窗户关上,争着将手伸出窗外,掌心朝上,感受冰屑触手即化。

    偶有几颗雪粒钻入堂内,扑在乔时为脸上,嗬,冰滋滋的。

    乔仲常散衙归来,脱下大氅抖落雪屑,边搓手边走进大堂。看着窗外的雪景,他心情颇佳,忽来兴致道:“吴妈,晚膳温上一壶酒,我与老爷子浅酌几盏。”

    “家主,我省得了。”

    等再晚些时候,一家人便开始布置冬至家宴了,放下暖帘,盖上桌布,围坐的圆凳上也铺了垫子,只待酒菜上桌。

    偏是这个时候,大门那头传来了敲门声,先是犹犹豫豫的几下,声响不大,听着似有似无,隔了几息,才是铜环敲门的“笃笃”声。

    “来啦,来啦。”白其真从连廊绕走过去开门。

    伴随着大门打开的声响,是白其真掩都掩不住的惊讶一声:“姝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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