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阁很大,也很荒芜。
栽种在南苑的花木已枯萎了大半,地上满是零落的枯叶,被风吹动。
若非亲眼所见,群青也没想到,原来曾经的对头郑良娣,生存条件这么差。
群青已很久没有做过粗使活计,扫院子扫得不太熟练。
揽月匆匆地提了一桶水过来,丢到了地上:“阁子里面也是你擦。”
“是。”
揽月是郑知意的奉衣宫女,也是那天提醒郑良娣规矩的女使。她立在檐下,看群青还算听话,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嗤:“再有心机又有什么用?”
群青没说话,将落叶倒进南苑围栏里。
无他,实在是选宫女那天,她把拜高踩低演绎得淋漓尽致,在宫女们心中留下的印象太差了。
在摸清清宣殿底细之前,群青做的,便是章娘子嘱咐的:低头。
揽月拿着话本进了殿中,郑知意的寝殿被她自己折腾的凌乱不堪,她把所有的衣裳试过一遍,赤脚站在一堆凌乱的衣裳中问:“圣人召我了吗?”
“圣人很忙……”
“皇后娘娘呢?”
揽月不忍:“娘娘,也很忙……”
“我想见圣人,我想叫圣人给我点事做。”郑知意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在贴身婢女面前,红了眼圈,“叫我去做饭,叫我去养马也行,杨芙呢?她是不是见着圣人了,李玹是不是在她那里?”
揽月一把抱住她:“良娣,你现在已经是良娣,这些事不用你做!”
“什么……杨芙又病了?本想骂她能解个闷,她怎么这么不禁骂,这楚国公主的心眼,可比针尖还小。她什么时候能好?”
群青竖着耳朵听墙角。几句对话飘进耳中,让她的神色有些凝结。
这郑知意,怎么跟印象中的不一样?
上一世,她只记得郑知意经常口无遮拦,戳杨芙的短处,生活上处处与杨芙作对,弄得公主食不下咽,时常以泪洗面,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当时群青担忧公主,觉得郑知意充满恶意,斗起她来便也没有心软。怎么也没想到,找茬居然是因为寂寞。
贵主都哭了,那偌大的庭院中,却隐约飘荡着其他宫女的笑声,还有少女挣扎求饶的声音。
清宣殿的另外三个宫女——阿孟和阿姜拉着若蝉在北苑石桌上打长牌。若蝉的脸颊上贴满了代表欠债的纸条,她们还要把一枚晒衣服用的银夹子,夹在她的鼻子上。
群青本是细作,在宫中行走能低调则低调。她走过这几人身边,听见若蝉实在哭得惨烈,又折回来:“宫规不是不让打牌吗?”
“你且宽心吧。”阿孟用力掷出一张长牌,“这地方反正不会有人来,就是违了宫规,也没人看见!”
郑知意封良娣后,太子李玹总共只来过一次,眼下他已经半年没踏足过清宣阁,使这地方几乎沦为一座冷宫。
郑知意无心管理,奴婢们也惫懒放肆起来。
群青伸手将若蝉鼻子上的夹子取下来,瞧了一眼,微微笑道:“你们不知道她为何哭这么大声?很疼,这会留下疤痕的。”
若蝉转过眼惊异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有人会管这种闲事,眼睛和鼻子都红彤彤的。
群青说完便走了。
阿孟和阿姜吃惊地望着群青离开的背影,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孟道:“若蝉,日后有人替你了。”
她们恐吓地推了她一把:“快去呀!”
群青正扫着前院,若蝉啜泣着将一块巾布丢在她脚边:“偏殿也归你打扫。”
说完,若蝉低着头看着脚尖,手攥着裙摆,不敢看群青的脸。
自然也没看到,树间一只云雀扑棱下来,落在群青的肩膀上一瞬,又飞远了。
“既然我要干这么多活,晚上估计很晚才能回去,你记得给我留灯。”群青语气平静,捡起巾布,将云雀递来的蜡丸掩藏好,绕过满脸愧疚的若蝉走了。
-
日落天昏,太极殿内刚刚结束议事。
来往的宫人、下值的官员在昏暗中难辨面目,只能勉强靠官服的颜色判断身份高低。
群青站在高耸的柏丛背后。片刻以后,有个着浅绯色袍的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六娘,你是怎么回事!”
侧过头,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是群青那位同样做了南楚细作的青梅竹马,林瑜嘉。
她不寻常的举动,果然引发了宫内其他细作的反应。林瑜嘉用云雀给她送了要见面的消息,想必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们不都计划好的吗?你去宝安公主身边,再让公主荐你进六尚。若是不成,你退回掖庭,再找机会亦可。”林瑜嘉脸上几分愠怒,几分困惑,“那郑良娣是哪门子人,我们没一个人认识她!她宫中根本没有我们的人,简直太不便传递消息了。”
要的就是不便,群青心想。
林瑜嘉好大喜功,总将难以完成的任务指派给她。
上一世,她头一次接到刺杀任务,便是今年的年末,她原本不会刺杀,都怪她为了保命,做得太干净,后来一桩一桩的刺杀任务便全都给她,硬生生把她从一个习文的公主伴读,逼成了杀手。
群青不想做杀手。
倘若还让林瑜嘉能方便地联系上她,过上刀尖舔血的日子,弄不好活不了两日,便又死了。
她得找个地方养养身体,正好郑良娣宫中的司膳有一手好厨艺,做饭很好吃……
群青心里盘算着这些事,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半晌才隐忍地说:“你告诉公主,我有我的考量。那郑知意与公主不合,总想暗中谋害她,这次你看见了,她想动手打公主!我在郑知意宫中更有用,还有机会接近太子。”
林瑜嘉死死盯着群青的侧脸,看出几分那曾经令他心折的清冷隐忍,心里生出几分愧疚,愧疚他刚才居然怀疑了群青。
群青很有主意,他从小就清楚。她做细作,无疑是一把快刀,但想要用这把快刀,就得接受随时被她划一道子的代价,这令林瑜嘉这个上峰很是苦恼。
群青就是太在意公主,才会小不忍而乱大谋,居然想着打入敌方这种迂回的方式来帮助公主。
“你的意思,你能制住郑知意,暗中助公主做太子妃,进而控制太子?”林瑜嘉叹息道,“你糊涂,你短视!一个马匪之女能成什么事?不足为虑的小人物罢了,哪里需要把你给搭进去。何况她已失宠,李玹堂堂太子,是你想接近便能接近的吗?”
他拂袖:“与其指望你去接近李玹,倒还不如去劝劝宝安公主识得大体,早日委身燕王来的更快。”
群青的目光如冷刃般一闪:“这么着急,你怎么不去委身?”
林瑜嘉一哽:“一说到公主你便胡搅蛮缠。”
“看你这样恼怒,你也知道委身他人是一件耻辱的事啊。”群青反倒笑了,“宫倾当日,燕王强迫过公主,还弄伤了她。不是一个娘子有些姿色,便天生合该献祭,受这般耻辱的。”
林瑜嘉脸色铁青。
他家里是簪缨世家,他林瑜嘉饱读诗书,高低算个才子,不知为何,这娘子看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意味,让他觉得颜面尽失,暴躁得想发狂。
他深吸一口气:“你之所以还能在此处牙尖嘴利,都是因我在主上面前帮你打圆场,否则你现在已经惨了——这样看我做什么,怎么可能是我将你的行迹禀报主上?”
群青一怔,因为此时昭太子已在淮安称帝,建立南楚国。如今的南楚与长安,可以说隔着万水千山。
没想到昭太子离得那么远,却能对她的小小举动一清二楚。
“难道宫里还有别的细作监视着我们,随时回禀昭太子?”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林瑜嘉:“要不说你天真?宫里有两个‘天’级,连我都不知是谁……”意识到说多了,林瑜嘉闭上了嘴。
群青定定望着他,柔和地绽出一个笑容:“我还以为宫中所有的人都归你管,看来并非如此。”
林瑜嘉忽地抓住了她的手,觉察到她有挣脱之意,攥得更紧:“青青,别总是想套我的话。你仅为‘杀’,好好做你的事,不要问太多天级的事。”
南楚的细作机构,是楚国未灭时,楚帝身边一位叫禅师的谋臣花费数十年布局设计。
细作之间,有四个严密的等级,分为天、杀、地、绝,每一条线的上级都监视着下级,下级却不知其他线上级的身份,多条并行的线,结成了一张严密的网。
圣临元年,在长安城内的干活的南楚细作足有百人之多,偷取军机、实施破坏,让宸明帝夺得下江山,也坐不稳这个皇位。
李家人被折磨得头痛欲裂,夜不能寐,只能采取暴力清除的举措,一经发现,格杀勿论。上一世,群青是最后一批死去的细作。
其实当时,复国已然无望,但那禅师曾经给细作们定下一条死律,若发现有其他细作背叛南楚,必须要杀,否则自己同罪,这让细作们无法后退,只得自相残杀。
群青不怕昭太子,林瑜嘉也不足为虑,可她忌惮和憎恶这个深不可测、手段残暴的“禅师”。
前世今生,群青都仅是“杀”级。
林瑜嘉脱口而出,宫中还有两个“天”,那意味着,除林瑜嘉外,宫里还有两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她却不知那两人是谁。
如今宫内搜查着细作,这两个“天”,又严密监视着她的行动,若她有背叛南楚的举动,他们随时可能让她有送命的危险。
她麻烦了。
倘若老天爷有实形,已让她揪着衣领苦苦质问。
你干嘛不叫我重生在进宫前呢?啊?
群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掌纹,她的生命线明明那么长,没想到,身陷旋涡的棋子,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竟然是这样困难。
“青青,别怕。”林瑜嘉见她不语,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等做完这些,等楚国复国,我便娶了你,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不介意你的脸不能恢复,再不会让你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群青的身子僵住,方才涌上来的伤感瞬间退潮,她推开林瑜嘉:“你叫我来到底做什么?赶快给我,要上灯了。”
待天色完全黑透,太极宫内掌灯,八个宫门全部关闭,有宫人来各大殿门口值守。那时便走不了了。
林瑜嘉在她手心写“蓖麻油”。
“要这么多蓖麻油做什么用?”林瑜嘉要半斤蓖麻油,不是一两,足足半斤!
“你别问,拿回来埋在这棵树下就是。”林瑜嘉说。
“蓖麻油是药用,宫中药物数额登记在册。想要这些,只能去东西市买。”群青说,“我是宫女,不能随便出宫,你应该清楚?你叫人出去买,不比我方便许多?”
林瑜嘉:“你又知我没去买?只是不够,远远地不够!何况我近日忙得很,脱不开身,你一向善解人意,怎就不能替我想想。”
群青看他神色烦躁,忍不住问:“你在忙什么?”
“你等着吧,几个月内我必然成一件大事。”林瑜嘉眼神中有狂热之色一闪而过,可当群青追问什么大事,他却闭上了嘴,“青青,你若再推诿,我便当你,真是有了异心。”
群青神色收敛,实在问不出,上灯之前,两人各自离去。
群青回到清宣阁,把林瑜嘉握过的手浸在水桶里,用力搓洗干净。
上一世,她没接到过和蓖麻油相关的任务。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重生,导致外界的事件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
林瑜嘉已经起疑,这次的任务没法糊弄;
但她又必须想办法弄清楚,林瑜嘉到底要做什么。他急于送死不要紧,只怕连累了她。
她还没忘记,上一世林瑜嘉落在陆华亭手里不出半日,就把她和公主出卖得干干净净。
宫里两个“天”压在头上,一直躲避刺杀任务,是行不通的,除非尽早离开宫闱……但独木难支,只靠她一人,恐怕很难顺利地逃出去。
院中无人,黑暗中唯有阵阵虫吟。群青坐着想了想,口中模仿了一句鸟鸣,从怀里掏出一枚空蜡丸,丢在了草丛中。
不一会儿,一只云雀扑棱过来,将它叼走了。
已是深夜,群青回到住所。
没想到若蝉真的给她留了灯,橙色的光亮从窗户透出来。
但随后她听到若蝉哭泣求饶的声音,在她进门之前,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