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秋雷滚过灰霾的夜空,时雨时晴不过小半月,东都再度被雷雨天气覆盖。
非常应景,雷声暴雨似乎昭示着什么,这个局势一触即发的国朝。
养伤那段时间,裴玄素经常会去茶馆酒肆,他打探到他想知道的消息。
龙江一案内情天下皆知,目前在僵持着,女帝要查出真相给予皇帝重创,以期给之冠上谋逆罪名,将对方从皇位上掀下来,并将其心腹党羽一网打尽。
而皇帝这边则反之。
裴玄素的父亲是龙江府伊,三任快满将近九年,裴玄素少年在这里生活长大。且裴家老家就在龙江不太远的岑县,而裴玄素所任的沛州刺史,沛州正在龙江上游,是龙江水运一线的重要枢纽。
可以说,没有人比裴玄素更熟悉更了解龙江这个地方。
在知悉龙江案情一直僵持着,不管哪一方都无法突破对方的强势捕获关键节点以突破案情的时候,裴玄素那一刹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回到宫中的第一天,那个秋凉如水的夜晚,他静静告诉沈星他的决定。
接连两天都是雨天,在第三天的时候,沈爹从莲花海回来,告诉裴玄素,回去的时机到了。
沈爹第一次下地道,他和沈星去送的裴玄素,穿过宫墙跟下的砖洞,荒废井亭下去。
深秋漫地萧索残枝黄叶,仿佛一曲悲歌。
裴玄素离开沈家前最后回望一眼,裴明恭趴在门缝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巴巴望着他,圆圆眼睛努力睁大,噙满了泪。
有可能今日一别,将会是永诀。
裴玄素抬头往望孤雁长空,那撼动他神魂的血悲两幕融进了他的脉管,和血液一般每时每刻在他身上流淌,时时闪现,他直到死也不会忘记半分。
他绝不甘苟活于世,他必须要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裴玄素挪开视线,决绝快步往前行去。
门后的裴明恭用力眨眼,眼泪唰流下来了,他胡乱抹着,用手指堵住嘴巴。
昨晚弟弟嘱咐他了,让他听沈爹的话,不要自己出门,乖乖的,不要哭。
他想他不哭出声,应该不算。
他只哭一会儿,等会就不哭了。
地道里黑黢黢,静悄悄,,一成不变,只有呼呼的风和远处若有似无的哗哗水流声。
沈爹抬头打量了这个灰尘漫布的地道几眼,之后一路三人行走,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莲花台中宫出口的底下,他把背着的包袱递给裴玄素,“从莲花台东墙翻出去,沿着曲项湖一路往东走,上次净身的都挪出来在这边养伤,也没什么守卫,你直接翻进去,绕出二进院,那里是领衣服换衣服的地方,你绕过去,直接去围房对面的养笙轩报到就好。”
这么冷的天,没人在外头吃风,这个时辰,报到的大头也过去了,正适合裴玄素这个生脸孔出去。
沈爹呼了口气:“你想去太初宫,你就报,是甲号围房出来的。”
裴玄素接过包袱,打开,借着身边沈星点燃的一只烛,里面是一套簇新蓝布的太监服。
沈星把蜡烛放在地上,她背转身,一会儿,身后传来西西索索的换衣声。
裴玄素把这身蓝色的宦侍服饰穿了起来,昏暗的地道没有镜子,他慢慢低头,苍白修长的手从上而下慢慢抚平中线的皱褶。
他是神熙六年的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惊才绝艳,允文允武。那时候的他有满腹才华骄傲和志向,要做父亲这样一个荣辱不惊,坐看春花冬雪,做好眼前事,恤民勤政的人。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内宫穿上这一身的内监服。
这身蓝色内侍服,犹如一道天堑,重重的在他生命划下一道鸿沟,让裴玄素前所未有地清晰,他与过去一切的割裂,不可能再碰触到过去的那一面,那个骄懿春风文韬武略的人生。
有种窒息般的难受,后知后觉如潮汐般,一波一波袭上他的心。
沈爹给他整了整裆布:“下雨天好啊,下雨天可以用裆布。”露馅的风险,也就少了一大半了,但愿裴玄素能顺利过去。
裴玄素抬起头,沈爹已经帮他顺好皱褶和裆布痕迹,又顺手给他整了整衣领。
他放下手:“从今往后,你得把自己当阉人,你就是一个阉人!你得模仿他们,融入他们,不然,你会死得很快。”
“不管你要做什么,这是前提。”
沈爹也不知闺女是不是真的喜欢眼前这年轻人,但送佛送到西。
十年宫廷磨碾,太监沈爹见得最多,生生死死,得意的有粉身碎骨有,更多的人无声无息湮灭。
昏沉的地道,一只孤烛摇曳,照亮咫尺,沈爹平凡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昏暗里,那双普通的眼眸有惆怅又怜悯,看透宫廷百态。
短短一席话,十数年生存的真知灼见。
裴玄素有些怔忪,他慢慢抚过自己身上的内监服,半晌,他掀起下摆,跪下给沈爹叩了一个头。
“感激之至,我记住了。”
……
冷风飒飒吹,一阵一阵刮过草丛树梢,枯黄的落叶和草屑漫天飞舞。
裴玄素从莲花台出来之后,一路沿着曲项湖往东,最终来到上一批净身罪侍养伤的大围房。
他穿着簇新的太监服和黑夹鞋,绕过二进院,和三两个人一起,往湖边的养笙轩行去。
裴玄素进门的时候,整个养笙轩正堂都静了一下。
年轻的青年,身高腿长,身姿笔挺,体态极美,最好的还是他的脸,凤目斜飞剑眉入鬓,高挺的鼻梁和微显苍白形状却极漂亮的薄唇,侵入感极强的逼人艳俊,偏气质如孤高如鹤,慢慢走进来,整个正堂都为之一亮。
今日主事的是内堂官陈仲翀,刚还在抱怨差事鸡肋,半天也选不到个好点的,一抬头,磕的瓜子都掉下来的。
——给太初宫选宫侍是惯例。越是两宫争锋的时刻,底下的奴才越是把太初宫的排场做足了,哪怕女帝陛下如今未必有什么心情宠幸宫侍。
陈仲翀当即拍拍手:“内房去,验好了,正好这批交差,咱家也离了这个冷风冷雨的鬼地方!”
裴玄素一报是甲号房出来的,立即就别带进左侧的内房。换衣是在司礼监内宦的监视下进行的,也不怕藏了尖锐物品,裆布是天冷,净身的伤大寒,一般都会用厚厚的裆布包裹住,以免寒气入侵老年痛不欲生。在场的都是太监,也不会揭了裆布。
裴玄素慢慢脱了衣服,一件接一件,还有夹鞋裤子,除了裆布,全身一.丝.不挂。
黄铜大镜前,倒三角型颀长结实的年轻男性.身躯,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极美,疤痕斑驳,却增添一种异样的战损美感。
陈仲翀尖细的声音啧啧称奇,那捻着兰花指的手指沿着裴玄素肩窝线条一路下滑。
裴玄素倏地闭眼,绷紧忍着。
“上上等啊,好货色。”
异常折磨人的体态检查持续的半盏茶,终于结束了,裴玄素咬紧牙关熬了过去。
他重新穿上衣物,他心里很明白,如果这一关闯不过去,日后这将是常态,还有更耻辱的。
裴玄素表现很恭顺,不用再教调,陈仲翀询问观察了一个上午,非常满意,当天就把选中的十数人全部带往太初宫。
……
沿着宫道一路往北,越过永巷莲花海,既抵太初宫地界。
这是一个庞大威仪巨大宫殿建筑群,和如今皇帝所在的两仪宫南北相望。
神熙女帝登基称帝之后,对太祖开国后兴建大燕皇宫两仪宫毫无兴趣,她改造太液池御花园另一侧紧邻的前朝皇宫,转移政治中心,取名太初宫。
永巷和莲花海在两者中间,刚好在分界线御花园往西的边角位置。
一路徒步而行,越过破败荒凉的莲花海,穿过狭窄逼偏的永巷,一道道宫门,越来越巍峨宏伟。到最后,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瓦顶,白底黑甲禁军收执的刀柄矛尖在朔风中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芒。
护军林立,井然肃杀,太初宫两仪宫一南一北,天家气象庄严雄浑,高高在上,掌握这天底下所有生杀大权。
裴玄素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甬道穿过大广场,他甚至远远望见有身穿深绯绛紫色官服的官员在广场正中行走出入。
裴玄素的心不禁战栗起来了,曾几何时,他和他爹也是这里头的一员。
双眸骤然发热,但他硬生生地忍下去了。
现在,不是痛悲的时候。
不成功,便成仁!
……
太初宫以其主殿命名,中轴线上三座宏伟的宫殿,为太初宫、懿阳宫、重阳宫,分别是神熙女帝上朝、批折理政、后寝起居之宫殿。
懿阳宫。
陈仲翀正和太初宫御前大太监梁恩在茶房说话,这两名中年太监各抱着手,陈仲翀摇头叹道:“看来这批小的,又是填围房的命。”
陛下如今怕是并不会有挑宠内侍的心思。不过就算从前,陛下根本不会每批见,一年有心情见个一两次就不错了,更甭提宠幸,陛下政务繁忙。
梁恩眉毛一挑:“你甭管,只管挑来就是,后头围房大把的地方安置。”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这时候,涉及的其实是皇宫话语权的象征。
两个大太监说话的时候,懿阳宫内香息袅袅,女皇陛下伤病甫愈,地龙烧得旺旺的,偌大殿宇雅雀无声井然有序,宫人内侍垂首立在阶下墙角。
女帝陛下正斜倚在上首髹金九龙罗汉榻上假寐,大太监梁恩无声入殿,立在罗汉榻下侧。
良久,女帝无声张开眼眸:“什么事?”
女帝容长脸,两鬓银霜,身宝蓝色皇帝常服,脚踏行龙纹皂靴,年愈六旬,看眉目年轻不算大美人,皮肤白皙,大病一场脸颊很消瘦,但一双锐利的眼眸抬起,神光炯亮,冷电般凌厉直视人心。
久居上位,威势逼人。
陈仲翀正带着一行十数挑选出来的内侍,行至懿阳宫的殿门一侧廊下。
殿内殿外,护卫宫人,数百之众,除了呼呼掠瓦而过的风声,连一丝呼吸的杂音都没有。
裴玄素排在第一位,一步步走完了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他无声抬眼,阔大宽宏的朱红宫廊之后,殿门垂下宝蓝色的厚锦门帘,隐隐约约,能嗅到龙涎香息的馥郁。
他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这是情绪激动到巅峰的肌体战栗,他思绪却清醒到极致。
截然相反,冰火两重天的短短十数息。
殿内,女帝不耐烦:“滚!”
她一挥手,梁恩霎时躬身,保持姿势倒退出去。
殿外。
裴玄素只听见隐隐一点的声息,有人倒退着走到门帘方向,他猜到殿内发生的事,他即将被带离懿阳宫殿门前,将不会再有机会来到女帝的驾前。
裴玄素蓦地抬头,他深深喘息,一个箭步,人已闪身冲往门帘!
他身手甚佳,蓄谋已久,一刹突破两侧持刀金吾禁军的封锁,冲进门帘后,大殿之内,赶在暗卫出手格杀的安全距离之前,他“嘭”一声双膝重重跪在厚厚的殷红猩猩绒地毯上。
“陛下!裴玄素见过陛下——”
臣他不再能说,奴才他说不出口,所有悲怆喷薄而出,化作这一句话。
裴玄素倏地抬头,女帝当然认得裴玄素,但一见裴玄素,她当即想起裴家裴文阮和龙江刺杀,脸当即阴沉下来了。
有人立即要将裴玄素押下,裴玄素死死扣着地毯跪着,他出去之前,必须把话说完!。
“陛下!”他沙哑道:“如今龙江一案陷入僵局,我自请为陛下驱使将功折罪,请陛下给我一次机会!!”
“我年少长于龙江,老家距龙江不足二百里水路,朝发午至,沛州正正在龙江上游,水运一线连成一片!”
“没有人比臣更熟悉龙江一带了,臣愿使尽浑身解数,竭尽一切所能尽之力,为陛下分忧!解决龙江一案——”
他声嘶力竭。
裴玄素在赌,他揣悉女帝的心理,龙江一案僵持不下,很有可能女帝和皇帝都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譬如东都监狱和莲花海,巡睃这批羁押在狱的熟悉龙江的罪官。
对比起龙江一案的突破,宫中多个少个内监,根本毫无要紧。
皇帝处决了他的家人,他一家支离破碎凄惨至极;哪怕真是裴文阮所为,两仪宫亦是卸磨杀驴。
他恨皇帝,他也确实恨极了皇帝一方。
说不定,女帝也已经在大狱和宫籍名单上,留意到他。
裴玄素孤注一掷,用他的命,毛遂自荐!
……
裴玄素被梁恩甩手一记耳光,很快就被拖下去了,他被重责四十杖,之后被拖进玉带河外的围房里。
没有医,没有药,他趴在破席上痛得牙关紧咬。
周围的围房,都是如今像他一样身份的人。
不男不女,莺声哝语,讥讽新来的人,抱怨未曾得到女帝陛下的宠爱。
刚才被杖责的还有梁恩,后者一瘸一拐,啐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一旦落空,裴玄素将生不如死。
但他死死攒着双拳冷笑,他反复思量过,他从前以心思慎密著称,他敢拼,是因为他有超过六成的把握。
他不怕当刀当一次性用品,他唯怕出不去!
……
晚间,懿阳宫。
鹤嘴香炉龙涎香息袅袅,太监小心添进一勺安神香,馥郁的香息混合一缕柑橘味道。
太监轻手轻脚退下去。
殿内灯火通明,多了几个人,两个身着绛紫色仙鹤文官公服,另外几个身着武官铠甲,其中髹金龙榻右侧最下手那个,着一品麒麟精甲,身披玄黑斗篷脚踏狮纹靴,正是高阶武官的服饰。
这人三旬出头,容长脸卧蚕眉,目光精湛,正是女帝的亲侄,如今的威武大将军兼五城兵马司提督、太子少师寇承嗣。
在场皆是女帝的心腹,其中寇承嗣是刚赶了半夜水路,从龙江赶回来的。
“……乌蒙山归夷众多,水西宣威使奢威被杀后,两夷暴怒群情汹涌,无法沟通。但我们也死死按住了那边的,暂时那两个刺客还在夷寨关着。”
寇承嗣低头,龙江形势本来就复杂,两夷叛乱,两仪宫和他们互相钳制彼此行动,这两月一直陷入僵局之中。
寇承嗣相貌堂堂,在外也是掌辖军权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但今日讷讷,全因这套禀告已经连续月余没有新变化。
殿内气压极低,女帝暴怒:“没用的东西!一个多月时间没一点进展!”
她一掌将桌上的景泰蓝手炉扫落在地,“嘭”一声重响。
秋风吹起门帘,猎猎拂动,黝黑的苍穹中,远处两仪宫主殿在黑暗中岿然蛰伏。
如同卧榻之侧的巨兽。
女帝眉目冰冷起来,她盯着拂动门帘不断闪动的远宫暗影,神态凌厉。
女帝霍地转身,“下去!”
她快步折返绣金九龙榻,立在铺着明黄流苏褥垫龙位的高高脚踏前,隆隆一声滚雷,闪电划破长空,女帝蓦转身,坐在明黄褥垫上。
一阵冷风吹熄一排巨烛,宫人太监慌忙扑过去按帘点灯,女帝慢慢抬眼。
半明半昏,她冷冷道:“把裴玄素带上来。”
“还有,让陈仲翀把他这段时间的记档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