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在纸面上的东西和真实发生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伽蓝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她从未想过这“不一样”是如此的不一样。
人总是无法想象认知之外的东西,一个诞生并长大在和平年代的人也很难想象战争,正如曾经的伽蓝只听着文字而无法想象天人之间的厮杀——
是怎样的苦痛,才能将“赭红变作殷黑”?
苍穹之上,龙王悉多已经化身为九头娜迦,连绵不绝的伟岸身躯横亘万里,劈斩开无形的瀚海,在这片奥义之沟壑里,无数天龙娜迦布阵冲锋,他们驾驭着焰与海,连同自身也化作了灭世的浪潮,遮天蔽日地冲击着外来的敌人。
而在奥义之海外,无数漆黑的战舰正吞噬着光与空间,它们拼凑在一起,就像是一片颠覆天空的大陆,厚重、压抑、令人窒息,又有黑雾与红水缭绕其上,那是深渊和血这海的诅咒,夜叉战舰几乎就是由八部骸骨锻造而成的堡垒,于是这些罪孽缠便狭带着无数的亡魂,降临在赭红的天空上。
伽蓝站在龙之城的巅峰,望着头顶的战场,屏住了呼吸,金翅鸟仿佛能感知到她的震撼与恐惧,便扬起双翅,将她包裹在其中……
可这温柔的保护却并不能给伽蓝带来任何宽慰,因为这场战争开始了。
最先进攻的是夜叉部众,夜叉王陀湿多的战舰跃众而出,它由人、娜迦、金翅鸟、地龙之蟒的骨骼锻造,它最大、最倾轧、最恶邪愿、最杀生之苦,它只能由一个人驾驶,它只能容一个人驾驭——陀湿多就站在战舰之巅峰,其夜叉法相狰狞无比,只见他浑身的白骨倒翻出皮肉,鲜血蒸就剧毒的云雾,那四只手臂正对四方,分别掌握矛、弯刀、玛瑙弓、三叉之戟。
面对如此凶暴的敌人,龙王悉多不逞多让,只见她娜迦法相光焰万丈,纵横卷绕之间掀起倾天海浪,娜迦有九头,一为奥义之水、二为青钢之金、三为霜雪冰雹、四为天顶罡风、五为绝壁岩土、六为苍穹云雾、七为百木魂魄、八为地心热浆、九为太阳炎火——那跳跃着火炎的天龙之躯狠狠地攥住了夜叉王的战舰,那赭红赤鳞如同千万枚无上锋锐的钢刀,顷刻间就将战舰外的骨骼粉碎剥离!
夜叉王凄声咆哮,高高跃起,与娜迦之九头战至一团;夜叉王舰轰鸣作响,四部骨骼喷吐猛毒,与娜迦之身躯搅至一处;两部天王拼死厮杀,带来震荡惊天动地,几乎要撕碎奥义之海!
两部天王之下,无数的娜迦与夜叉倾巢而出、厮杀战斗、悍不畏死,他们的力量势均力敌,于是这场战斗愈发血腥暴虐,喊杀之声滚成雷暴,残肢鲜血崩做雪雹,无形的海啸之中,苦痛和怨恨被捏成新的死魂。
伽蓝呆呆地望着天空,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跌坐在了地上,金翅鸟温暖的羽毛包裹着她的身躯,却包裹不住她的魂灵,她望着漫天遍地的厮杀,就好像自己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反复地经历这些暴虐与仇恨。
有鲜血倾盆瓢泼,夹杂着细碎残破的鳞片与侵蚀斩碎的肢体,它们四散落下、遍地开花,它们黏在枝头树梢,它们填满沟壑水道,它们铺就一片血肉原野——
这个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雨水——
这个世界上正是有这样的雨水,才能把这龙之城从“赭红”变作“殷黑”!
伽蓝看着这一幕,像是被砍了一刀,她的咽喉中逸出一声痛呼,于是她从地上站起身,浑身亮起彩光,祥瑞八宝悄然浮现,华光流淌在她的双手与指尖,绚丽得如同光之花环。
系统震惊,连亲昵的外号都忘了使用:【伽蓝!你要做什么?!你难道要去阻止这场战斗吗!】
伽蓝死死地盯着天空:“是的,我要阻止他们,这是完全无谓的战斗,两部的仇怨不应该造成这样惨烈的后果,还有更多的方法可以为他们做出裁决,而且夜叉之子没有死去,夜叉部众为什么要复仇?!”
系统赶紧道:【因为一个孩子的死活本就不是这场战争的根源!龙部与夜叉部的仇恨已经绵延了千千万万年,这是不可能停止的,这场战争在原著里就是这么惨烈,他们最后也一定会死的,命运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去救——】
“但我可以阻止!”伽蓝打断了系统的话,她无比笃定地道,“既然我能救下夜叉之子,那我为什么不能阻止龙与夜叉的战争?我有着毗湿奴赠与的力量,我知道这力量是多么强大!”
系统再劝:【可那改变不了什么!伽蓝,你只能让这一天重新开始,不断重复,你无法真正更改命运,而且你越是努力,越是容易伤害到自己,请不要这样,就闭上眼睛等一等,它很快就会过去——】
伽蓝抬起手,一枚青金色的圆盾浮现在她的手中:“可我有阻止他们的力量。”
她说:“也许我这么做是徒劳的,最后只会伤害到我自己,但我要是闭上眼逃避一切,那我就是在亲手杀死我的准则。”
*
祥瑞八宝之圆盾是此世间最强的防御,除了天神毗湿奴之外无人能打破它,当它以全盛姿态显现世间时,足以抵挡星球的焚毁。
这是伽蓝第一次使用圆盾,没有人会教导她,她依靠的是自己的本能和决心。
伽蓝让金翅鸟停在高台上,她本人则呼唤来风,在这片战场之下,所有的元素都要比以往更加暴虐,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毁灭与撕扯,而这份躁动也传达给了伽蓝——
不,你们要平静下来。
伽蓝在心中默念,于是她身周的风果真温顺地盘旋起来,它们托举着她踏入高空,她刚领悟的奥义也带着她进入了海水——下一刻,伽蓝真正地将自己抛入了战场与血海之中,她的身边是无数刀锋,已经红了眼的战士们深陷杀戮,没有人会为避开伽蓝。
伽蓝举起了圆盾,将它抛上高空,下一刻,这枚圆盾凭空变大,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它就遮蔽了高原,又是几次呼吸的空当,它就分割了天空,青金色的镜面上蔓延着银白的花纹,那是描绘着宇宙天地的符文,它赞颂着梵,赞颂着至高无上的奥义吠陀。
“哗啦啦————”
彭拜的轰鸣分开海水,大天圆盾就此隔绝天龙与夜叉,而与此同时,它也在伽蓝的身上压上千山的重量,这一瞬间增长的负重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起,伽蓝还从未尝过这样的压迫,而这只是代行力量的负担,并非她本身的强大!
她与毗湿奴之间,就是有着这么大的力量差距。
伽蓝深深地呼吸,她的肺部几乎抽取不到空气,但她已经开了头,便不会停止,她继续上升,祥瑞八宝之火种在她的身周跳跃起来,在灼烫着她的皮肤的同时,也焚烧干净了无处不在的毒雾与水沼,开辟出一片清洁的空间。
很快,伽蓝已经升至奥义之海上的高空,此时此刻,血与火已经遮不住她的视野,她足以俯瞰这神域中的一切,虽然她的头顶之上尚有至高无上的日轮。
伽蓝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位天神父亲,随后才转向龙王与夜叉王,他们果然停下了争斗,此刻正站在各自的部众之上,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当然,他们都双手合十,依礼下拜,不敢再轻举妄动。
伽蓝抬起手,一枚海螺浮现在她手中,它以最强的力量吹响,使得整个神域都陷入寂静,而作为代价,伽蓝的耳膜双双破裂,血丝流淌,落入奥义之海,于是她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能看到骤然变换的风云。
可天女的身躯是如此强韧,即便伽蓝压榨至此,她仍然驾驭着充沛的生命力,仍然能唤醒世间所有元素的共鸣,于是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榨干了肺部的最后一点空间。
“停战!”
伽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的,但既然她还能说话,那就可以下达命令:“龙众,夜叉众,停战!”
夜叉王陀湿多双手合十,朗声说了些什么,他露出人身,夜叉法相褪去——这竟然是个俊逸非凡的魁伟男子,只是神情肃杀,如同司掌酷刑的凶神。
伽蓝听不到陀湿多的声音,但这并不重要,此刻在她的另一侧,龙王悉多表现得更加愤怒,她神情激动,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她也在说话,说什么?看口型好像是……“复仇”?
伽蓝安静地等待片刻,待两人都不再说话,她才双手合十:“前因后果事后再议,现在——立即停战。”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祥瑞八宝圆盾迸发出太阳一般的光辉,她额心的莲华随之亮起,这抹光华甚至夺走了几分日轮的辉煌。
辉耀之下,夜叉王与龙王都不再说话,他们的仇恨并没有就此消失,已经死去的部众也无法复生,两部的有生力量还十分充足、愿意再战,但——天神已经降下旨意了。
龙王悉多率先俯身,随后紧跟着夜叉王陀湿多,两位王者没有朝着对方,只是分别对着伽蓝行礼,随后他们便带着各自的部众回归,夜叉的战船与部众退走,龙部众则回归高原之城,伽蓝却没有感到任何轻松的情绪,她低垂着眼眸,呆滞地盯着染血的龙之城……这座城池还没有被染成殷黑,但它早已血债累累。
不论如何,这一切都结束了。
到了此刻,伽蓝终于不再支撑,她招来金翅鸟,靠着它回到了天女宫殿,也就在她踏入寝宫的那一刹那,伽蓝跌倒在地,失去了意识,在她彻底昏厥之前,她看到菈妲尼娅冲着她奔跑过来,而逐渐恢复的听力也助她捕捉到了这位天众眷属焦灼的声音——
“天女!天女!!”
……
…………
……
“天女、天女,您该起了。”
在菈妲尼娅平和温柔的声音中,伽蓝睁开双眼,她缓缓地坐起,身下的云朵随之收敛,将她托入寝宫当中的宝座。
清晨的日光将天女宫殿照耀得金碧辉煌,菈妲尼娅正提着金壶,从寝宫大门外走来,笑意吟吟:“天女,今日是您学习奥义的日子,吉祥天将派金翅鸟接送您。”
伽蓝从宝座上起身,她几乎要跌下宝座,在抓住扶手后才稳住身体。
系统叹了口气:【伽蓝,我们失败了,这一日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