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尊!所有尸体都在这里了,共四十二人!”
一名捕役快步走入茶棚内,俯身作揖,袍角的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卑职还在其中一人身上发现了此物。”
赵知县放下茶碗,接来他手中的印信,此时天色已经黑透,茶棚内烛火昏暗,那刘师爷立时又扶一盏灯来,请赵知县在灯下观看。
“谭……应鹏……”赵知县方才念出这三字,他立时“嘶”了一声,“劝之啊,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刘师爷在听清这三字的刹那,脸色微变,他放下烛台,从赵知县手中接来印信,他沾了桌角未干涸的血渍,在掌心一按,“谭应鹏”三字鲜红,赫然印在他掌中。
“县尊,大事不好!”
刘师爷避开捕役,凑到赵知县身边低声。
“你们再去搜,看看有无遗漏!”赵知县抬头将棚子里的几名捕役快手都打发出去,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复而看向刘师爷。
“达塔人今年春天又开始屡犯我大燕西北边境,陛下遂令大将军谭应鲲驻守西北……”
刘师爷的话还没说尽,赵知县登时一个激灵,他抓过刘师爷的手,“谭应鲲,谭应鹏……”
赵知县猛地冲出茶棚,外头的捕役快手们已将尸体摆放整齐,这雨下得太大,一具具尸体被洗去血红,变得肿胀发白。
一名捕役赶忙来给赵知县撑伞,赵知县却倏尔抓住他的衣襟,质问:“印信是在哪具尸体身上找到的?!”
捕役连忙指向其中一具。
雷声炸响,闪电频发,赵知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尸体应当是这些死人中较魁梧的一个,胸口一个血洞,十分骇人。
赵知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尧县县令,他自然没有那个机会得见深受皇上器重的谭家兄弟,可若那印信是真的……
赵知县膝上一软,踉跄后退,在后头跟出来的刘师爷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他稳了稳身形,回头:“劝之,若他真是谭二爷,却死在我的治下……”
“县尊莫慌,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这些尸体搬回,一方面,我们先搞清楚他的身份,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再想想该如何给上面写个札子。”
刘师爷宽慰道。
赵知县三魂丢了七魄,只点了点头,刘师爷一边扶着他,一边让底下人快些收拾尸体,不料雨幕里隐约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赵知县与刘师爷抬首望去,只见一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底下鳞甲泛光的兵士齐齐下马,踩着泥水奔来。
“尔等是何人?”
为首的那人未近,声先至。
捕役伞下的灯笼照见来人,赵知县看清那人的样貌,“原来是张巡检。”
“赵知县?”
那身形高大的张巡检亦认出来这位县官大人,他一抬手,身后的兵士们齐齐收刀,接着他快步走近,抱拳一礼,“县尊大人怎会在此?”
“啊……”
赵知县神色一滞,他自然不会告诉此人自己来此的目的,便借口道:“本是要去近处的村子巡视的,岂料在此地遇上这等骇人的命案。”
他继而反问,“张巡检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张巡检也不兜圈子,他大手一挥,后头的兵士立即提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瘦小男子,赵知县双手插在袖中看着兵士朝那男子的腿弯一踹,那人一下跪进泥水里。
“这是?”
赵知县看向面前的张巡检。
“县尊大人,这些死者中,有永西来的盐商,还有一些身分不明的贼匪,他们有的死于刀伤,有的死于火铳,是与不是?”张巡检侧过身,瞥向那几十具死尸。
赵知县心中生怪,脱口,“张巡检如何得知?”
张巡检回身,抬首指向那被绑缚着的男子,“县尊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便是今日这场灾祸里,唯一的活口。”
“县尊大人面前,还不据实以告!”
他冷声喝道。
那身形瘦小的男子浑身一颤,连忙俯身,“县尊,县尊大人,小人家贫,故在山上落草,这茶棚本是我们兄弟支起来的,想着在道上劫几个钱花,哪知,哪知今日碰上了这等硬茬子,幸好小人趁乱跑了……”
“这么说,这些盐商不是你们杀的?”
刘师爷在赵知县身旁,质问道。
“小人几个如何能有那火铳?那可是官府的东西……”
刘师爷怒声呵斥,“混账!你这意思是官府杀人?”
“不敢,不敢……”
那男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忙道,“是个女子,是个女子使的火铳!”
女子?
乍听此言,赵知县立时招手,“来啊。”
后头的捕役当即捧着一样物件上前来,那是一柄沾满泥水的短火铳,赵知县将他递到那人的眼前,“你口中的女子,所用的可是此物?”
“是!”
男人点头,斩钉截铁,“就是这个!”
“好,”
赵知县俯身,盯住他,“你现在,便与本官好好说说那女子的样貌,年纪。”
——
松明在燃,石室里橙黄一片。
阿秀坐在石床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狸花猫,她仰起脸,“姐姐,它叫什么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吗?”
细柳看了一眼正用脑袋拱她手背的猫。
“为什么不呢?我们每个人都有名字,小猫也要有小猫的名字,”阿秀小声地说,“就像老村长家里的阿黄,大家叫它阿黄,它就会跑过来,它知道那是它的名字。”
细柳却因阿秀的话微微出神。
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细柳是刀的名字,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她捡来这只猫,也忘了要给它取一个名字。
“圆圆,我们去吃八宝鸭。”
忽然间,稚嫩的声音伴随模糊的画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那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她甚至想不起梦中所有人的脸。
只记得冰雪的温度,满掌的湿润。
细柳无法确定梦中所见是真是假,她抬起眼帘,那青衫少年正立在石壁凿出的烛台旁,油灯焰光跳跃,他认真地对着火光,修长的手指捻着线头,穿过针孔。
守在一旁的老妪见他轻松穿好针线,也不知笑着说了句什么,少年也跟着笑,随后将针线交给她。
忽的,他转过脸来。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视。
“陆公子啊。”
忽的,老村长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进来,又朝外面招招手,一个中年男人端着两只瓷碗,还冒着热气,连忙也跟进来,喊了声,“爹。”
陆雨梧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两只碗中是稀粥掺着晒干的菌菇。
“你妹子这会子醒着,就快给她用些粥饭吧,你也是,又是帮着我们排积水,又照顾你妹子,也没见你吃什么,”老村长眉目和蔼,“我们这乡野之地,还请二位不要嫌弃我们这些粗淡的吃食才是。”
妹子?
细柳盯着那少年。
“您言重,”
陆雨梧轻轻颔首,随即从那中年人手中接来一碗稀粥,又道,“我兄妹流离至此,多亏诸位襄助,我们二人才能暂时有个栖身的地方。”
“这世道,你们也很不易,陆公子便不要这样见外了。”老村长的儿子是个很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子,他一笑,将另一碗也捧给陆雨梧。
“方才在外面,我见你们在煮一样东西,似是一种时蔬,竟有些好闻的清气,”陆雨梧却没有再接,对他温和道,“陈叔,我可否用一碗?”
陈安愣了一下,他一时心中生怪,怎么有人放着这金贵的粥米不用,但他目光落在这少年光滑的衣料,又觉得这生在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对没见过的东西有些好奇心也实在正常。
“安子,锅里还有没?有就给陆公子盛一碗来。”
老村长说。
“哎。”陈安应了一声,连忙转身。
陆雨梧将粥碗递给张阿婆,与老村长一块儿出去。
那张阿婆端着碗走到石床边,“姑娘,我扶你起来。”
“多谢。”
细柳低声道,随后借助着张阿婆的手臂勉强坐起来些,被熬煮得绵软的稀粥入腹,她方才有了饿的感觉。
但垂眼,细柳透过碗沿,看见阿秀仰着脸,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喉咙动了又动。
“姑娘?烫着了?”
张阿婆关切的声音落来。
细柳咳嗽了两声,说,“我吃不下了。”
“你这才吃了几口?好歹再用些。”张阿婆面露忧色。
细柳摇头,“我真的吃不下,张阿婆,这半碗给阿秀吧。”
张阿婆拗不过这个面容冷,又寡言少语的姑娘,只好将剩下半碗粥给了孙女儿阿秀,外头人声隐约,细柳重新躺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她有些恍惚,听见步履声,她抬眼见陆雨梧端着一只瓷碗在火堆旁坐下来。
她看见他碗中是清淡的汤水,掺杂着些煮软的野菜和干菌菇,他好奇似的抿了一口,紧接着,细柳见他乌浓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薄薄的眼皮往上一折,那双眼正好与她相视。
那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野菜,若这些村民家中有足够的余粮,他们根本不会食用这种味道极其苦涩发酸的野草。
但细柳静默地看着他,
他也不过短暂一瞬,垂下眼睛,又试探着,抿了一口。
像鼓足了勇气。
“陆公子,这都是山里长的蓬草,没什么好吃的,”张阿婆理着针线,在旁说道,“我们这些人也是没奈何,那粥村长还给你留着呢,快别吃这个了。”
陆雨梧笑了笑,却并未说些什么。
细柳看着他握着双筷,还算从容地将那碗清水煮蓬草吃下去。
长夜更深,外头雨声阵阵。
石室里,隐隐的头疼,还有被那半碗粥唤起的饥饿使她一时无法安睡,外头的村民们大多睡了,石洞里颇为静谧,她翻来覆去,压得枯草窸窣作响。
“你饿了?”
陆雨梧的声音冷不丁地落来。
细柳循声抬眼,那少年抬起手背揉了揉疲倦的眼,压低声音对她说,“外面还剩了些蓬草汤。”
他也不等细柳答,起身出去好一会儿,才端着一只碗回来。
细柳自己撑着慢慢起身,接来蓬草汤,才发觉是温热的,应该是他在外面的火堆煨了一会儿的缘故。
细柳说了声谢,握起筷。
陆雨梧看着她低眉喝汤,不见一点异样,她甚至是面无表情地吃下一整碗的蓬草。
“不觉得苦吗?”陆雨梧问道。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在意它苦还是不苦,只要无毒,可以果腹,足矣。”
细柳淡声道。
外面的雨声似乎减弱了些,陆雨梧双手撑在膝上,“此地不算贫瘠,今年也不见天灾,若耕种得当,应该不至于少有余粮,难道皆因匪患所致?”
“陆公子是哪里人?”
细柳却问。
“燕京人。”
“初次离家?”
“算是。”
陆雨梧颔首。
“公子生在繁华堆锦之地,”细柳将碗筷搁在床旁的石凳上,“自然不知沃野千里,其民也饥的道理。”
陆雨梧没有反驳,只用柴棍拨弄一下火堆,火星子飞浮,他轻垂眼睫,“那姑娘你呢?姑娘不动声色,已探得我几分底细,而我却连姑娘姓甚名谁都还不知,若村长他们问起,我又该作何解释?”
细柳泛白的唇微扯,“公子既能自作主张以兄妹之名做借口,又何愁再找一个借口自圆其说。”
听她打机锋,陆雨梧也不恼,只看着她缓慢地侧身躺下去,背对着他,石室里又静谧许多,唯有火堆里偶尔的噼啪声。
陆雨梧正欲靠着石壁小憩,石床上的猫跳下来,一跃到他膝上,他才摸了摸猫脑袋,却听那道清越的女声忽然落来:
“细柳。”
陆雨梧抱着猫,先是一怔,随即微弯眼睛。
雨声不断,火堆渐熄,石洞的阴冷裹身,头痛症折磨得细柳几乎整夜未眠,她硬生生捱到洞中微有明光,才从干草堆底下抽出双刀。
细柳扶着臂膀起身,穿上放在床下的黑靴,将布兜搭在身上,抬眸四下扫视,才发觉狸花猫趴在那少年的膝头。
浅薄的天光顺着外头凿出的瞭望口铺了一层进来,少年淡青的衣袂随晨风微动,他呼吸很轻。
细柳步履极轻地走到他面前。
她俯身,将猫抱起。
陆雨梧觉得梦中压在自己膝上的石头消失了,但他疲倦到睁不开眼,直到有人轻拍他的肩,一声声唤:“陆公子!”
他睡眼惺忪,望见张阿婆的一张焦急的脸。
“你妹子不见了!”
张阿婆连忙道,“你看,这些怕是她给的。”
陆雨梧看了一眼张阿婆手中捧着的几片银叶子,他低头,发现自己膝上也有,他清醒了些,侧过脸,果然石床上已不见人,她的包袱和猫也都不在。
张阿婆念叨着,“陆公子,这雨还下着呢,她一个姑娘家,那么重的伤……”
“您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寻她。”
陆雨梧起身。
小雨连绵,晨间浓雾潮湿。
天色尚且没有亮透,一队人马挤在山下的村落里,他们约莫有数百人,浸过桐油的松明在细雨里燃烧,照亮一张张陌生脸孔。
“这地方怎这寡水!”
一个皮肤较为黝黑的男人啐道,“一个人也不见,康二哥,他们难道迁走了?”
被称作二哥的男人约莫三十余岁,鼻骨低,肤色发黄,身材矮小,看起来不苟言笑,他抓着竹杆子砸摸一口旱烟,火星子在铜管里发亮,他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微眯,缓缓摇头,“原先咱们谁不是个良民?他们这点伎俩,你难道看不出?”
“要真是迁村,这东西他们怎么会忘?”
康二哥一抬手,一粒粒的春种从他指缝中落到泥泞的地里:“阿勒,我们冒雨翻山走夜路过来,如果空手回去,大哥会不高兴的。”
“他们一定就在附近,我们得找他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