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阴雾浓。
“公子,您身有箭伤,脚也不便,理应卧床休养才是……”
陆骧扶着拐杖坐在一旁,看陆青山取来镶白玉丝绦系在陆雨梧腰间,又默不作声地替他整理衣摆,陆骧急道:“陆青山,你劝劝公子啊!”
陆青山没理他,仍不说话。
“好了陆骧,”
陆雨梧一手轻扶左肩,因昨夜伤处疼痛,辗转难眠,此时他眼睑底下有一片浅青,但一双眼却仍神清目明,“你才是伤筋动骨不良于行,便不必与我去了。”
“公子……”
陆骧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陆雨梧抬手,他一下闭嘴。
赵知县早上起来眼睛还没睁圆,正漱口呢,听见底下人来报说陆公子要提审那名山匪,他像只河豚似的,“扑哧”一下吐光了水,扔下刷牙子,“师爷呢?快让他过来!”
赵知县与刘师爷紧赶慢赶,在后衙的园子里一见陆雨梧,便上前俯身作揖,赵知县气喘吁吁,抬起脸来道:“牢狱脏乱,近些日又总是下雨,如今各有几处漏水,潮湿得很,公子清贵,还是不要踏足得好,您若要见那名山匪,下官这便令人将他带到公堂,听候公子审问!”
“我并无官职,本没有道理用你赵大人的公堂审讯他人。”
陆雨梧温和道,“若牢中有所不便,我便暂借你的后堂问他几句话如何?”
“下官这就让人去准备!”赵知县说着,便拍了一下身边的刘师爷,刘师爷朝陆雨梧又行一礼,赶紧一撩衣摆去使唤人了。
日光被掩埋在层云之后,天色阴阴的,雾气迟迟不散,陆雨梧在后堂上坐,赵知县亲自奉上一盏热茶,才在下首落座,刘师爷便与两个衙役将那穿着囚服,蓬头垢面的瘦小男子押来堂内。
“公子,此人名唤蔡六升,在荆黄岭上为匪,因为瘦小而力气不够,他常作望风探路之事。”赵知县向陆雨梧介绍道。
陆雨梧颔首,将那囚犯打量一番,唤:“蔡六升?”
蔡六升战战兢兢,几乎不敢直视上首那位年轻的公子,他只看这堂内堂外数名持剑而立的黛袍侍者,又注意着县令对其恭敬的态度,他忙躬身,“小的,小的蔡六升,拜见贵人……”
“听说杀害庆元府盐商的真凶,是你指认的?”
陆雨梧将茶碗搁在案上。
“是。”
蔡六升低着脑袋。
陆雨梧道,“好,那就请你再将当日情形细细道来。”
蔡六升虽不明白自己分明已写过供词,却还要再审,但他也不敢多问,只得如实复述:“虎爷……就是我们这帮人的老大,他,他说最近过路的盐商多,所以让我们支起个茶棚,想狠狠地宰过路的盐商一笔……可,那天下大雨,有两个女子,一个戴着帷帽,看不清楚脸,另一个腰上有两柄短刀,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跟他们同行的还有个十三四的少年,他们看着就不好惹,我在茶棚附近的树上,就看见他们打了起来,然后那个少年追出茶棚,盐商的马受惊,车上掉下来个箱子,里面飞出个人来……”
蔡六升说道,“那个人有火铳!”
他口中手持火铳的人,陆雨梧也亲眼见过,那人身手不凡,又藏身箱中,一定有其不可告人之密,绝不是一个盐商那么简单。
“公子,”
赵知县起身作揖,试探道,“您那时亦在场,不知公子可看清其人面目?”
陆雨梧抬眸看他,“自然。”
赵知县见他面色如常,心中暗道,这位陆公子那日看清了那谭二爷的脸,却又好像并不认得谭二爷似的。
“然后呢?你还看到什么了?”
陆雨梧再问蔡六升。
“小的心里害怕,从树上摔下去,就跑了……”蔡六升说道。
陆雨梧轻皱起眉:“这么说你实则并未亲眼目睹那位姑娘杀害庆元府盐商所有人?”
“我,”
蔡六升嗫喏着,“……小的见她功夫好,不是她又是谁。”
听罢,陆雨梧不打算再问下去,他对赵知县道,“赵大人可听清了?即便我当时不在场,此人的证词也不足为信。”
“公子说得是。”
赵知县讪讪的,“因而下官也只是将那位细柳姑娘当作嫌犯,并非坐实啊……这不是眼下只有这一条线索么?”
说罢,他让人将蔡六升带了下去,又对陆雨梧殷勤道:“公子身上有伤,还是要珍重自己啊。”
堂外秋风起,漫卷枯叶簌簌而动。
陆青山扶着陆雨梧走出来,回廊尽头有个人跪在风口,冷得他蜷缩着身子,却也没挪动一下。
“劝之,让他走!”
赵知县拧着眉头,命令身边的刘师爷。
“他是谁?”
陆雨梧看着几个捕快朝那跪着的人去,便问。
“公子不知,他叫乔大,他爹乔忠原本是咱们衙门里的一个白役,前些天孙典史将他派拨去牢中做狱卒,哪知他却被小儿子煽动,私自带人入牢狱重地,故而大人削了他的职,将他和他小儿子押在牢中,他这是来求情的。”
刘师爷解释道。
陆青山在旁,想起昨日狱中之事,他立时上前对陆雨梧耳语一番。
陆雨梧心下了然,对赵知县道:“不知赵大人要如何处置他们父子?”
赵知县正欲开口,那边的乔大却死死抱住一名捕快的腿不肯走,大喊道:“老爷!县尊老爷!求您发发慈悲吧!我爹他是为了救四儿啊……四儿他中了毒,再关在牢里不医治,他会死的!求求您老爷……”
乔大的额头在石阶上磕出血印子来。
“赵大人,无论如何乔家父子罪不致死,”陆雨梧侧身对赵知县道,“还请你先将那乔四放出来医治,不要在牢中白白耽误了性命。”
那么大的烫手山芋都扔到这陆公子手中了,不过是一对儿微不足道的父子,赵知县没有多犹豫,朝刘师爷道:“劝之啊,你去将他带到后衙里来吧。”
刘师爷应了声,带了几个衙役出去。
陆雨梧披了一件披风在廊上坐,手中端着热茶,一侧是赵知县在没话找话地喋喋不休,他垂着眸,唇边噙着淡笑。
看起来似乎在听赵知县说话,却又好像只是在想自己的事。
刘师爷很快回来了,两个衙役扶着那乔四儿在后头走,他似乎是毒发了,嘴唇乌紫,抬起来一张脸,眼眶都是赤红的。
此时风大,乔四儿双腿绵软无力,稍不注意左脚绊右脚,他踉跄一下,虽被人扶得稳稳的,但他灰白衣襟里却有散碎的纸片趁风而飞。
被撕得只剩半卷的书册掉在地上。
陆雨梧俯身拾起一片碎纸,“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乔四儿耳鸣得厉害,却也辨清这样一道声音,他抬起眼睛,目光顺着石阶往上,廊上坐着一位极年轻的公子,他身着鸦青色的缠枝莲暗纹广袖道袍,戴网巾,玉簪束发髻,气质温文。
他听见那公子道:“《大学》。”
乔四儿很快被扶到廊上,在旁的大夫立时上前为他诊脉,陆雨梧翻了翻被人捡过来的那半卷书,刘师爷在旁忽然想起来:“乔四儿,县尊赏给你的书你也敢撕?”
“人都要死了,”乔四儿觉得自己嗓子里塞了东西,像是腥咸的血,“这不是撕了好带到地府里去看么?”
“你……”
赵知县如何听不出这小子的阴阳怪气,他正欲发作,却见那大夫颤颤巍巍收回手,作揖道:“县尊,请恕草民无能,这毒,草民实在解不了啊。”
县衙后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惊蛰从月洞门那边过来,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件什么事,挠了挠脑袋,也没太在意,抬眼见花若丹一言不发地在廊椅上坐,他顺着她的目光往对面看去,才发觉那成排的黛袍侍者竟都不在。
“你又盘算什么呢?”
惊蛰双手抱臂,凉凉道。
花若丹回过头来,“没什么。”
惊蛰才不信呢,但他没再说些什么,转身推开细柳的房门,隔着帘子他便看见那个小姑娘阿秀坐在床沿,猫就在她身边。
惊蛰找了个椅子坐下,捏起一块糕点来吃,“细柳,你猜对面那位公子去哪儿了?”
细柳闻声,抬眼看一眼窗外,对面廊上空无一人,而那道半开的窗中只有那个陆骧靠在一把太师椅上仰着脑袋打呼噜。
“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他如今就在后堂里审一个姓蔡的山匪,就是指认你杀人的那个玩意。”
惊蛰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再猜,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细柳收回目光,看着阿秀将猫抱进怀里,根本不搭理他。
“你不好奇吗?”
惊蛰歪头,“你真的不好奇吗?”
细柳烦不胜烦,冷冷地瞥他一眼,惊蛰自讨没趣,坐了回去,撇撇嘴,“燕京陆氏你应该知道吧?我听一个捕快说,他就是当今首辅陆证的长孙!我说什么人那么大排场呢!果然来头不小!”
细柳闻言,眼底神光微动,有些意外。
她早知陆雨梧身份定不一般,却也并未将他往燕京陆氏那一脉去想,陆家因首辅陆证而枝繁叶茂,但陆证的长孙却声息全无,连名字都不为人所知。
“姐姐。”
阿秀忽然唤了声,打断了细柳的神思。
她像是犹豫了好久,她看着细柳枕畔的短刀,鼓起勇气,小声说:“你教我学武功好不好?”
细柳一顿,她看着面前的阿秀,应该是夜里又偷偷哭过,所以眼皮有些红肿。
是什么让这个小姑娘萌生了学武功的想法,这其实一点都不难猜,但细柳盯着她,淡声道:“我的武功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学。”
其实依照阿秀的年纪如今学武,不算早也不算晚,细柳想起曾经的自己,十一岁入紫麟山,起初剑池里没有一柄剑她能够拿得稳,日复一日,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后来弃剑握刀,她才惊觉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阿秀被这样近乎无情地拒绝,她一张稚嫩的面庞煞白,她低下头,眼圈憋红。
这时,院中传来些纷杂的动静。
花若丹在廊内已站起身来,她看着那面冷的侍者扶着那位年轻的公子从月洞门行来,走近了,花若丹才发觉他们身后有两名侍者还扶着一个人。
花若丹不动声色地一瞥,竟是那个串子乔四。
看他那副唇乌脸紫,双目赤红的样子,莫非是毒发了?
她暗暗一惊,
惊蛰的毒,竟如此厉害。
方才惊蛰进屋时没有闭门,陆雨梧被陆青山扶着上了阶,看见不远处的花若丹,他轻轻颔首,随后走入房中。
“细柳姑娘。”
陆雨梧在帘外站定,那床上的狸花猫叫了一声,像一阵风似的掠过帘子,飞快地跑到他的脚边蹭来蹭去。
素纱帘翻起,细柳与他相视:“怎么了?”
陆雨梧有些无奈地弯身将赖在他脚边的猫抱起来,看了一眼门外被侍者搀扶着的乔四儿,再回过头,见帘内映出一道惊蛰的影子,他道:“能否让你的师弟出来,为乔四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