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之上,铁质的水壶嗡鸣声渐渐消弱,甘始立即就知道这是炉火弱了,略微抱拳致歉中断话语之后,便站起身来,拿起铁钳钳起一个蜂窝煤,换下了炉中已经烧尽的废煤。
这只是甘始在家中换煤的寻常举动,但不知为何,另一边的左慈和葛洪都有些傻眼。
换了新煤之后,不多久炉火便重新旺了起来,铁壶也重新出现轻微的嗡鸣。
甘始的火候控制的极好,炉火不大不小,刚好能维持壶水将将要沸的状态。
当然,甘始也没忘了给他们两人分别续上热水,倒水之时还介绍起如今玄夏的流行风俗来:“玄夏这里风俗已经大异于从前,这泡茶之法已经完全不同,你别看表面这是人们效仿跟风我玄夏国相,但实际上这些新风俗和玄夏的新思想新技术息息相关。”
“嗯?还有这种说法”左慈闻言顿时露出兴趣,进入玄夏之后,越是往北平靠近,他越是感觉到百姓在迅速迎合风俗的转变。
最典型的,就是眼前这饮茶之方式,如这般热水泡茶便是玄夏所独有。
他当然也听说过,这种新的饮茶习俗其实最早是从玄夏朝廷蔓延开来,是一种从上而下的风俗变化,但根源之处,其实就在那个男人身上。
只是如今听甘始这么说,他才意识到这事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
恰巧甘始也是从茶说起:“你看这热水泡饮之法与以前截然不同,若只是群众崇拜模仿国相,那也不至如此迅速普及,其实群众之所以迅速接受,其一在那微生病原之说,其二在新燃料之利。”
左慈闻言便点了点头,只是略微思索便也明白其意了。
葛玄却也聪明,做恍然大悟之状:“原来如此,玄夏早有微生病原之说,因而衍生出勿用生食之倡导,这热水泡饮之法实际上也是迎合此类需求。”
甘始呵呵一笑,对着葛玄道:“能做元放之弟子的人,果然不会愚笨,那你说说,这燃料又是如何说法?”
葛玄怔了怔,目光一下就落在刚才的火炉之上:“刚才观先生换煤,我便忽然意识到这炉火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了,此蜂窝煤燃烧之效极为强力,远胜柴薪木炭,确能方便百姓烧水煮食。”
这时候葛玄沉吟起来:“只是.”
虽然葛玄这个“只是”没有说完,但甘始和左慈却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左慈看向甘始,等待着甘始的回答。
甘始道:“事实上,这蜂窝煤一点都不贵,甚至比柴薪还要便宜,至少城中百姓都能用得起。”
左慈闻言,一时瞪了瞪眼有些不敢相信:“此事当真?这蜂窝煤形状规整,必定花费精力才能制成,缘何能比柴薪更便宜?”
甘始哈哈一笑,心里头一阵暗爽。
其实自己的名声一直都弱了左慈几头,这样能反过来指教对方的机会算是难得了。
“你们还是不懂工业之伟力,樵夫砍柴虽然简单,但产出太过低效,而如蜂窝煤厂这般生产之地,却能调配原料、集中人力、统一标准,产出效率不止十倍百倍于樵夫,当效率足够高的时候,成本也就会无限变低,所以比柴薪便宜并不是如何奇怪的事情。”
这一番话,一下就让左慈和葛玄陷入了沉思,他们深入思考这个道理,便也慢慢领悟到一些工业力量。
原来,玄夏之内各类商品如此丰富是这样的原因,只是通过各类工厂调动资源集中生产,就能实现这样可怕的生产效力,并且让商品的价格普遍变得便宜。
他们此前还疑惑,市面上的服装怎么一下变得那么多,还都那么便宜,现在就没有这样的疑惑了。
如当下的蜀汉和吴国治下,依然还是维持旧有的生产方式,衣服都产自小作坊乃至直接就是百姓自产自用,这底下的生产能力之下,衣服布匹自然就变得稀缺而昂贵,直接就能当做硬通货。
“你们看,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泡饮热水的风俗而已,实际上要普及开来却要极大的条件,若是没有因微观学说而大力宣扬倡导的卫生观念,若没有技术所带来的便利,这口热水要喝进嘴里十分不易。”
甘始端起杯子,饮下一口之后,又道:“事实上饮用热水的确是极其有用的的风俗,朝廷早有进行调查,往往刚刚被玄夏解放还没有形成饮用热水习惯的地方,疫病发生率普遍要多出六成以上!”
左慈与葛玄相互看了一眼,师徒俩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
他们没想到仅仅只是这么个微小的举措,就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不过这玩意儿说来是小举措,但实际上要做到还真不容易,正如甘始所说,要支撑这样简简单单一个风俗,实际上需要强大的条件支撑。
换成南方现在的蜀汉和吴国,就算百姓都知道要喝热水,那也是喝不起的。
不过,这时候甘始却话锋一转:“当然,能有如此明显成效,不仅仅只是饮用热水的功劳,实际上是朝廷推行的澡堂公厕等等诸多卫生举措共同的作用,这些如今也是玄夏渐渐流行的风俗。”
“工业伟力,确系不凡,老夫也算是涨了见识。”左慈同是饮茶,忍不住为之感慨。
“工业?”听闻左慈回答的甘始,却忽的摇摇头,然后笑起来:“工业确实建功极大,但其根底仍是技术,这蜂窝煤其实甚为简陋,但若是不知空气为燃烧之条件,又如何明白这煤要做蜂窝状,又如何能让这煤烧这许久?”
随后,甘始又扯了扯自身之衣物:“若无机械工程之成熟,带动纺织机物革新,如何能有今日庞大的服装产出?如今玄夏学宫又有学生发明钻研缝纫之机物,已经颇有成果,待成熟之时,又不知要提升效率几何。”
左慈和葛玄两人神色顿时一正,他们知道,今日谈论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果然,甘始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尽显从容,却也隐含得意。
从火炉一旁,他取来一盒火柴,这正是生火时所用。
只见他取出一根,轻轻一划,一簇火焰顿时在火柴头部燃起,很快就把整根火柴燃烧殆尽:“便是这小小火柴,若是无我炼金化学之功,又如何能做的出来呢,岂不知这柴头燃粉是多么不易的产物”
左慈盯着火柴,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如此,似乎也不是如何困难,老夫亦能造出各类可燃之物,可以同样效用。”
“不不不,这很不一样。”甘始大笑一声,自信的反问起来:“要大量生产,需得大量制取,且要成本低廉,当然,对于炼金化学来说,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
左慈又问:“那什么最关键?”
甘始道:“关键在于,某可以通过理论工具明确反应之过程,甚至可以利用这种工具去反推和实践,掌握了这种工具之后,我可以利用元素特性提纯盐糖之物,亦能制作新的化合物给工业技术提供化工材料,这就不是元放随便能做到的事情了。”
话音落下,左慈和葛玄都有些发愣,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听不太懂甘始说的东西了。
这也让他们心里更加惊讶了。
如果已经很难听懂对方说的东西,那只能说明双方的知识体系已经偏离太多,也就是说如今甘始的炼金化学体系已经完全往不知名的方向狂奔到很远很远,远到自己已经根本看不清的地步。
只是这个时候,甘始似乎也进入了状态,完全沉浸于诉说之中。
他兴奋于在左慈面前显露优异,因而急于证明自身之正确。
“这样的制取过程,不是丹经五行阴阳理论那样的混沌和不可测定的状态,而是确定和精准的状态,我可以明确知道如何通过特性去分离和化合元素,甚至可以用字符和公式去准确表达这种过程。”
说到这里的时候,甘始甚至兴奋的有些脸红起来,以至于他的状态看起来,像是有些喃喃自语。
“这当中的美妙你根本就不会明白,一切变化皆在掌控之中,一切未知都可观测计算,这世界终于不是不可知的存在,只要给我时间,我可以制取出一切玄妙之物,那必是堪比仙佛造化之能。”
“真有如此玄妙?”
左慈盯着甘始,眼神十分怀疑。
即便他也觉得这自然学下的炼金化学颇为可取,但甘始说的还是太夸张了些,让他不得不想这是不是甘始在自吹自擂。
毕竟,作为鼎鼎有名的大方士,他如何不明白自己这行最看家的本领,其实就是唬人。
甘始终于是回过神,情绪也稳定下来,虽然说着说着就失态显得有些过分,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其实一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化学,虽然离自己说的那种地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个理论体系的强大,却是他可以感受到的,他心里完全坚信,终有一日这门学说可以做到那种玄妙造化的地步。
“元放,吾国国相实为神人,你若留下认真参悟领会,自能领会这自然学说之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