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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春夜之梦(三合一)

    和温从阳见面之前,纪明遥认真思考过一刻钟,她应该穿什么。

    也算是“分手”见面?所以首先,所有温从阳夸过的颜色、花样、首饰、花朵,她最好都不要穿戴了。

    但这有些难。

    因为相识十数年,从各自“懂事”,即她五六岁算起,几乎是她穿什么,温从阳就夸什么。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很寻常的装扮:梳反绾髻,简戴簪钗,但发髻正中簪一朵新开的“雪映朝霞”,

    以示郑重,而不再是自幼相处长大的表兄妹,可以不加妆饰便自在相见。

    衣裙也尽量都选了素淡庄重的颜色:云水蓝、月白、银白,甚至让人一眼看过来会觉得冷。

    进了四月,天便热起来了,气候已在初夏,这样穿着倒也合适。

    她当然知道了温从阳断了三根肋骨,还有他的贴身大丫鬟李如蕙断了右臂,所以她一定要尽力斩断他的心思。

    理国伯不会真的打死亲儿子,可对服侍的人,他与何夫人还有张老夫人,会有多少耐心?

    现在是李如蕙挡了一脚,将来会不会有更多人直接受罚?

    “虽然都是父母之命,他们也与我无关,但就是心里过不去。”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纪明遥低声喃喃。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但碧月等服侍多年,就算只听见了几个字,略想一想,也明白了姑娘在说什么。

    “这事从头到尾,哪有姑娘说话的余地?”碧月替她戴上碧玉珍珠耳坠,一面叹气说道,“也就是姑娘心宽,太太也向着姑娘,不然念了一二年、都要成了的亲事好好的换了,几个小姑娘能受得住?”

    她道:“幸好结果是好的小崔大人是比温大爷强出百倍去!”

    最起码,小崔大人从六岁起,身边就全是小厮伺候,一个丫头都没有!

    “我也不是小姑娘了。”纪明遥忙忙说。

    “怎么不是小姑娘?”碧月换边给她戴另一只坠子,“姑娘才十五!”

    纪明遥:“再有三个月零十天,我就及笄了!”

    及笄就是这里的成年!她马上就是大人了!

    而且她上辈子活了快十八!比现在的温从阳大!!

    碧月:“温大爷都十七了!"

    她从前对温从阳有多少喜欢,现今全都转为不满:“温大爷还是做哥哥的呢,从小就会让姑娘为难,只能躲着他。如今婚事成不了了,他该知道这也不是姑娘能说了算的,还非要再见一面姑娘,又没想过姑娘的处境!现下可好了,两家长辈全盯着姑娘,不是把姑娘架到火上烤?姑娘快快地去见完了回来,咱们再也不理这个人才是!”

    纪明遥听得直乐:“你这语气不像‘碧月’了,倒像是‘青霜’!”

    青霜本也正听得生气,见姑娘来了这么一句,她忙道:“虽然碧月姐姐说的都是我想说的,但我听姑娘这话可不像在夸我!”@首饰都戴完了,纪明遥便站起来捏她的脸,笑道:“是夸你,夸你活泼呢!”

    温从阳到了,直接被抬去了安国公府的花园。

    十来个丫鬟婆子簇拥着纪明遥,也浩浩荡荡到了花园中。

    行到预定见面的“涵青峰”山脚下,纪明遥略放慢脚步,仰头看山上深深藏在山石树木间的“修云阁”。

    太太把他们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正是想让她和温从阳都尽量放松,把话说开。

    慢慢上着山,纪明遥只留下碧月和春涧花影在身边,又只让青霜和白鹭在阁边守着,令其余人都四散开,且赏景去。

    她推开阁门,一眼便看到了温从阳。

    温从阳也瞬时就看向了她。

    不过半个月功夫,他便瘦了大半,憔悴得几乎像两个人,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如从前亮,甚至更亮得让人惊心。

    他甚至还想站起来。

    身边的三个嬷嬷连忙伸手拦,但他不肯坐好,红着一双眼睛只看着她,叫着她的名字:“遥妹妹@“表哥,”纪明遥轻叹一声,“你是想让我心里不安吗?”

    温从阳想推开嬷嬷们的手就僵在了空中。

    三个嬷嬷都松了口气。

    但看向端静站在门边,只是轻轻说了句话的纪二姑娘时,她们又不免多想了些。

    只怕连老太太、太太的话,对大爷都没有纪二姑娘的话管用。

    这若在从前也就罢了,偏是如今纪二姑娘都另定了亲了,怎么还能这般呢?

    也怪不得太太近些日子天天说,大爷怕是着了魔了。

    这三个嬷嬷,纪明遥认得她们,三人都是张老夫人与何夫人的心腹。

    与温家人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不需细想,她便知这三人正暗诽她什么。

    她今天只是为与温从阳说开来的,不想与无关人等多废话,且她们在这里,温从阳必然有所顾虑。

    纪明遥便还如从前对她们客气说:“嬷嬷们,我与表哥说话,请先到外面坐一坐吧。”

    三个嬷嬷互相看了看。

    其中一个张老夫人的心腹,称“顾嬷嬷”的向前几步,笑道:“二姑娘,您一向懂事,想必也知道我们大爷身上还不好,今日为见姑娘,已是拼着带病来的,若我们大爷有得罪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体谅,我们先在这替老太太和太太给姑娘赔罪了。"

    “我才不会得罪遥妹妹!”温从阳先发急说!

    纪明遥却被这顾嬷嬷说得笑了。

    她且不理会温从阳,只盯着顾嬷嬷问:“嬷嬷这些话我竟一句都听不懂:我懂事不懂事,与嬷嬷你有何干?表哥带病过来,难道又竟是我逼他的?还是说,是我让他‘病’了的?表‘哥’既比我年长,自然比我更懂事,怎么会得罪我?便是他真得罪了我,也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事,何必扯上外祖母与舅母?

    嬷嬷又是什么身份,可以替两位长辈赔罪?”

    她一句接一句,把顾嬷嬷驳回得冷汗直冒,脸上的笑早就僵了。

    她心里暗骂自己怎么糊涂了:

    纪二姑娘可是连从小奶她长大的奶嬷嬷都能撵出去的主儿,她就算是老太太的人,认真起来,老太太和姑太太难道还会为了她说纪二姑娘吗?

    看来,从前是纪二姑娘要嫁到温家,嘴上还留了情。现今纪二姑娘要是崔家的人了,哪还给她们留面子…

    她深觉没脸,讪讪笑着,与身边的李桥媳妇等人换了几个眼神,都心想道,纪二姑娘不嫁过来真是好事。

    不然,她们可伺候不起这位奶奶。

    李桥媳妇更是庆幸:纪大姑娘虽也厉害,却远不如纪二姑娘把大爷给迷住了!纪二姑娘真进了温家的门,如蕙只怕还是站不住,大姑娘嫁了大爷,如蕙的前程才是远着呢!

    纪明遥说完话,已向离温从阳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不再看温家的三个嬷嬷。

    碧月洗了杯子给姑娘倒茶。春涧和花影一个在门边站着,把门推得更开,另一个笑道:“嬷嬷们再不走,我们姑娘可就走了。"

    顾嬷嬷三人只得退了出去,又被青霜和白鹭请得更远。

    外面安静下来,纪明遥才合上杯盖,重新看向温从阳。

    见她看过来,温从阳才敢说话。他好像又不愁什么了,高兴地笑着说:“妹妹还是那么厉害。”

    “厉害’吗?”纪明遥却问他,“我只是按理批驳了想拿捏我的人,没让人欺负着我,就是‘厉害?”

    温从阳一呆,不明白遥妹妹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纪明遥又问:“她们是表哥家的人。表哥明看着她们言语要挟我,却不替我说一句话,也没命她们向我赔不是,为什么还能对我笑呢?”

    温从阳从没往遥妹妹说的方向思索过,一时更愣住了。

    但遥妹妹不再说话,还正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半晌,他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她们、她们是祖母和娘的人”

    纪明遥就又笑了。

    她也尊敬嫡母,却不会无底线容让太太身边的人。

    她敬着嫡母的母亲,也碍于身份、辈分,会忍耐张老夫人的冒犯,却更不会把张老夫人身边的人也当长辈去敬让。

    但这只是她在纪家“闺中”的行事。

    若真与温从阳成婚,还要她一个“外面嫁来的儿媳孙媳”,独身孤力去对付那些“积年有功、服侍着长辈的老嬷嬷”吗?

    连对着家下人都如此,何况对着真正的长辈。

    “是啊,她们是外祖母和舅母的人,”纪明遥笑着说,“表哥是外祖母和舅母的亲孙子、亲儿子,是理国公府的‘凤凰’,她们从不敢妄图拿捏表哥,所以表哥不知道要驳斥她们,也是自然的。”

    温从阳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遥妹妹变了好多。

    不仅是衣饰不同了。从前起码从去年开始,她便再没有似今日这样,用清清淡淡的声音笑着问他答不上的话她看着他的神色、还有她的丫头们看他的目光,似乎都是在特意向他昭示着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遥妹妹是故意如此的吗?

    是不是?是不是?!

    一定一定是!!

    在家里独自煎熬的这些时日,他心里攒了许多话,本想一次都说给遥妹妹听妹妹知道你我不能成婚了吗?

    妹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没有人为难你?

    他们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妹妹一定也是不愿意的吧!

    妹妹,我不甘心!

    我们一起去求姑姑可现在,明明嬷嬷们早不在屋子里了,遥妹妹也没再开口,正是他说话的机会,他却一句都不敢说出来、问出来。

    他害怕。他觉得遥妹妹的回答,可能与他以为的,一点都不一样。

    一室安静中,温从阳的眼神突然让纪明遥明白了什么。

    不会吧?

    她放下已经温凉的茶杯,神色、语气都变得更严肃。

    温从阳她问:“表哥知道,十一天前,三月二十五日,我已经定亲了吗?”

    瞬时瞪大了眼睛!!!

    “是,我已算有夫之妇,与表哥在此相见本不妥当,但既太太和舅母嘱托了我,又有多年的兄妹之谊,所以我来让表哥做个了断。”

    这是崔珏靠近亭边,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当即便明白了徐老夫人要引他来此的目的。

    既是纪二姑娘并无危险,他在此处不便,转身便要返回。

    但正在不远处掰花瓣,算姑娘什么时候能说完话的青霜已眼尖瞧见了他。

    小崔大人怎么会来?!!

    她一面伸手推白鹭看,一面心念急转,不过一两个呼吸间,她已经决定好,绝不能让小崔大人就这么走了!

    姑娘与温大爷绝不会逾矩,小崔大人若不知实情,岂不生出误会吗?!

    青霜急得和白鹭说一声:“别去告诉姑娘!”便推花踩枝狂奔到崔珏面前。

    她当面一跪,眼里急得已有泪光,低声央求:“求大人先别走!”

    阁内正不断传出温从阳不敢置信的叫声:

    “妹妹是不是在哄我?!”

    “我不信没有人同我说过!!”

    “妹妹、妹妹!”

    “这才几日、这才几日”

    温大公子话到伤心处,真是叫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我骗表哥做什么?拿婚姻大事玩笑,于我有什么好处?”

    “表哥若不信,尽管把顾嬷嬷、李嬷嬷都请回来问,也尽可再坐轿下去,问安国公府里所有的人。”

    “表哥请别乱动,千万别站起来。”

    “我吃不起让表哥再‘病’一次的罪责。”

    与上回他所见到的相比,这回纪二姑娘对温大公子的声音简直冷得像冬日寒冰。

    崔珏也认出了眼前犟着一动不肯动的丫鬟是纪二姑娘的人。

    温大公子虽然似乎“病”着,但毕竟是武勋世家的青年男子。

    穷鼠啮狸、狗急跳墙。

    崔珏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走到一处山石旁坐下,垂首闭目,把刀抱在了怀里。

    修云阁内。

    温从阳似乎终于相信了纪明遥已经定亲。

    “是谁?”他竭尽全力,忍着没有站起来,没有靠近遥妹妹。

    他颤颤问:“他们给妹妹定了谁?”

    “是先礼部崔尚书之子,现顺天府丞崔大人的幼弟,今科探花。”

    怕他承受不住,纪明遥没有直接说出崔珏的名字。

    但显然,温从阳还是被刺激得不轻。

    他一时像是在笑,一时口中又在呜咽。

    他似恍然大悟一般,喃喃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半晌才又看向纪明遥,带着哭腔问:“妹妹是甘愿的吗?”

    他问:“妹妹就心甘情愿吗?”

    “表哥,”纪明遥的声线仍然平稳,带着能让人静心的镇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太太满心替我打算,我自然是甘愿的。”

    “父母之命…”温从阳重复着。

    分明如蕙姐姐替他挡了心口那一脚,可为什么现在,他的心仿佛已经碎了一样在疼?

    四月初的艳阳天,他却浑身发冷。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在他想问又不敢问的时候,纪明遥已先轻轻问了他一句:“已经十一天了,即便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都不与表哥说,表哥身边那么多服侍的人,便没有一个告诉表哥实情吗?”

    如果在她身上出现了这样的大事,即便被勒令不许同她说,青霜她们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告诉她。

    而她也相信自己,即便知道了实情,也不会连累她们。

    但在温从阳身上,情况显然截然相反。©虽然早知他的为人性情,对他也从无男女之间的“恋慕”之心,但在这一刻,纪明遥坚决确信了,

    不会做他的伴侣,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

    同时,温从阳也终于把话问了出来。

    “妹妹与我、与我也是”

    他话里还含着希冀:“也是父母之命吗?”

    纪明遥便认真看着他,认真回答:“是。”

    她轻舒一口气。

    温从阳却竟还不甘心。

    他又问:“妹妹心里,我到底算“表哥,非礼勿言。”纪明遥干脆地打断他。

    已经够了,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站起身便要走,却听见了温从阳的低泣:“妹妹当真看得开,我却不能今后,我该如何过”

    心里叹了一声,纪明遥又看回去。

    “表哥,我们才十几岁,将来还有几十年要活。”她认真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没必要为了这一时的事,就悲观认定将来的几十年都过不好。”

    失去妈妈,失去姥姥,失去原有的人生,失去“姨娘”,她都走过来了。

    她还会继续走下去。

    就算她对温从阳做一个道别。

    纪明遥说:“表哥会过得好。”

    “会吗?”温从阳问着自己。

    纪明遥说:“会。”

    她的坚决肯定让温从阳心里又燃起一团火。

    他因此鼓起勇气,最后问道:“妹妹,你从前夸我的那些都是真心的吗?”

    “是啊。”纪明遥笑。

    她每次夸温从阳的时候,都是真心觉得他很好。

    上辈子她卷来卷去,从幼儿园卷到大学,嗯还不是个短命鬼。

    像他一样恣意自在、单纯无知,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是真的羡慕他啊。

    二妹妹说完了。

    修云阁外另一侧的隐蔽处,纪明达扶着一株桃花树,慢慢走了出来。

    她自幼饱读诗书,现下却竟不知该怎么描述心里的感受……但总归,二妹妹已经和温从阳说清楚了。

    那就好。

    理了理衣襟,她想继续悄悄走出去,不要惊动了人。她观察四周,却恰好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上了眼神。

    崔珏??

    他怎么在?!

    纪明达愣在原地。

    想到自己偷听的举止一定被他发现了,她面上有如火烧。

    她也看清了崔珏的神色。

    他眼中一如从前淡漠,既无欣喜,也无厌恶,是她梦中和清醒的时候都不喜欢的模样。

    但就是从这样的眼神中,她却感觉到了嘲讽。

    她想说,不是她。

    不是她引他来的。

    她只是想自己听一听,没想过让他也知道。她并没把这事告诉过一个外人,她还想问,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但最终,纪明达只是挺直了肩背。她依旧声色不动,对他点了点头,像是寻常长姐与妹丈的偶遇。

    她离开了修云阁。

    走出还有嫌疑的范围外,被丫鬟嬷嬷们接到,纪明达才又转到视野开阔处,向上望了一眼。

    崔珏还站在原地,但早已不再看她。

    他正看着走出来的二妹妹纪明遥。

    崔珏竟然来了,还就在修云阁外。

    纪明遥出去前,白鹭提前了不到几句话的时间,小声把这消息告诉了她。但看到崔珏正双手抱刀、独自一人在外面等她时,她仍然被惊到了。

    随即她又想笑。还有些感动。

    定是徐老夫人骗他来的。

    他这般带着兵器、严阵以待也是在担心她吧。

    否则并非休沐日,太太又未曾请他,他为何突然前来?又何需带刀入花园?

    若真是来“捉奸”的,既然来了,得知她和温从阳在亭中,他为何又毫不好奇转身就要走?

    被青霜留下,听过她与温从阳的谈话,他若有心有疑虑还不愿意沟通,也大可以一走了之。

    她喜欢和率直的、有话直说的人相处。

    至少,她喜欢崔珏这一次的行事,她也很感激他。

    纪明遥加快脚步下了几级台阶走到他身前。但她还没开口,崔珏已先道:“并非有意偷听姑娘的私事,是崔珏冒犯了。”

    被他抢先开口了,纪明遥便笑:“是我要多谢你。”

    崔珏微怔。

    她的声音与方才和温大公子说话时不一样了。

    与上次他们“相看”时亦有不同。

    纪二姑娘仰头望着他,眼神依旧坦率真诚。

    她说:“多谢你忧心我的安危。也多谢你信我,还留下等我。”

    她的双颊像发间牡丹一样,白里透粉。

    被自己的想法惊住,崔珏手心霎时出了一层薄汗。

    他将眼神移开,不再看纪二姑娘:“这不算什么。”又向旁侧退开半步:“姑娘先请。”

    “嗯,好。”纪明遥低下头,稍稍提起裙摆。

    修云阁几乎建在山顶,下去的路不算短。纪明遥一手扶着碧月,一手提着裙摆,用平常的速度向下走,但崔珏落后半步行在后面总觉得纪二姑娘摇摇晃晃,走得危险。

    他的手稍稍向前。

    “太太对我极好,”纪明遥觉得还是应该和他解释明白些,便笑着开口,“我在家里十五年都还安稳。今后,若还有似今日这般让你为难的事,你可以不用顾忌我。”

    不想来就不用来。

    啊,和聪明人说话真省心。

    她不用欲盖弥彰地对崔珏说:老太太对我挺好的;崔珏也肯定不会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为难了?

    他们都对今天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

    崔珏也的确没有问。

    请纪二姑娘下山时,他本已变回了一手握刀,现在却又觉得另一只手空着不大舒服。他索性仍双手环起,把刀抱在胸前,回问纪二姑娘:“似今日这样的事,很多吗?”

    纪明遥想了想:“也没有太多。”

    小针对、小算计不少,但像今天这种程度的恶毒阴谋还是第一次。

    换一个人,只怕已经在和嫡母退亲了。

    崔珏却直接指出:“那就是有不少。”

    “好啦!”纪明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家丑不可外扬’”

    她神情轻松,眼中含笑,几乎可以称得上神采飞扬,小巧的面庞似乎会发光,将树丛下的阴影豁然照亮。

    崔珏才发现,原来这里还有一片蔷薇花丛。

    他倏然想起,那日兄长问他时,他本想说,“清水出芙蓉”。

    纪二姑娘,有如清水出芙蓉。

    沉默片刻,崔珏请纪二姑娘转行至离此最近的另一处亭中。

    确认了身边都是纪二姑娘可信之人,他道:“近几日京中有些不大好的传言,若姑娘,的确不舍家中,我会和姨母说尽量推迟婚期,以杜绝流言纷扰。”

    “什么流言?”纪明遥一时没反应过来。

    崔珏不知该如何详说。

    但很快,纪明遥已经完全明白了—一还能是什么流言?!

    能让他这样的,除了男女私情之外,还能有什么?

    那她方才的问题好蠢!

    纪明遥本还不太尴尬,但看见崔珏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色,在他如玉的肌肤上甚是明显还张口似乎要解释,她忙起身说:“我知道了!成婚早晚,还请你与太太商议不知你可认得路?”

    崔珏亦忙起身:“还请姑娘留人指路。”

    尴尬的话题已经过去了,想了一想,纪明遥笑道:“还是我带你去吧,不然也太过失礼。”

    正好,她也有话须得和太太说。

    纪二姑娘如此坦然,崔珏便也镇定道:“姑娘请。”

    仍是纪明遥在前半步。

    在心内粗糙复盘一遍今日,纪明遥发现了一个不算重要,但值得一提的问题。

    见面的机会不多,她便直接说了:“似乎今日我对你一直没用敬称,今后,我当如何称呼你呢?”

    上上次见面,也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和任何一个陌生女性一样,称他是“崔翰林”。但那之后的第三天,他们就定亲了。定亲当天,他们没单独说过话。再之后就是这一次。

    还称他为“崔翰林”,似乎有些生疏,但改称“崔公子”,又觉得哪里奇怪。

    总之是称呼他,就交给他决定吧。

    直到将要行出花园,她才听到崔珏的答案。

    “就照从前吧。”他说。

    还照从前,那就是“崔翰林”吗?

    纪明遥侧身笑道:“好。”

    崔珏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何需那些黏腻字眼相称。

    正院到了。

    纪明遥与崔珏一同入内。

    温夫人已经知道了崔珏来,还几乎全程在修云阁外听完了明遥与从阳的相见。

    她心内怨自己粗糙大意,竟疏忽了安庆堂,更恨极了老太太,却还不能发作,又不好赶去花园对崔珏解释。

    终于不断听得人报,两人一起下了山、一起又到“水心亭”坐了一会,又一起向正院来了……直到亲眼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面前,她提着的心才勉强算是放下了一半。

    果然是明遥!还好是明遥!

    除了明遥,家里还有谁能将此事圆融过去?

    她站起来等着两个孩子,想先和崔珏说一句“平白耽误了你的差事,还让你看笑话了”,以试探他心内真正所想,可却是明遥快步走过来,先到了她面前,还没事似的和她笑:“太太,我有几句话想回,不长,请太太先听我说吧。”

    这孩子!

    温夫人瞪她一眼,且不答她,仍先看崔珏。

    崔珏见礼:“我今日已无别事,姨母先听二姑娘说便是。”

    温夫人便忙叫人上茶,细看崔珏面色平静、并无怒意,方携了明遥到卧房来。

    她想先问崔珏是否真不介意,明遥却已开口说:“太太,表哥过来之前,舅舅和舅母竟没告诉他我已定亲了。”

    温慧一时竟没听懂这句话,随即大惊。

    “果真吗?”她忙问,“果真没说?”

    “我如何拿这话骗太太呢!”

    纪明遥是真觉得后怕:“我以为表哥必已知情,为叫他断了心思,话不免说得硬了些,谁知他竟还不知道!我只好亲口把哪一日定的、定了谁告诉他,真怕他一时气急,乱喊乱动,又折了哪里,出什么意外,不但我难见太太,太太也在外祖母和舅母面前为难。幸好都算说清楚了_”

    她求道:“只是今后不管再有什么,我都不敢再见表哥了。"

    理国公府也太会坑她了!!

    温从阳本来就是不能接受不会与她成婚了才挨打,再得知她已定亲,必然还会有一顿闹。他亲爹亲妈亲奶奶不说清楚,倒全叫她做恶人??也太“信任”她了!!

    万一温从阳在修云阁发疯受伤,不是全成了她的责任???

    碰瓷吧这是!!

    这都什么事!!!

    从阳就在府里还没走,一问便知,温夫人更清楚明遥没必要说这个谎。

    她自思一回,也觉气恼。

    明遥就带了两三个丫头进去,从阳即便折了肋骨,也是弓马娴熟的青年公子,若他不管不顾发起狂来,丫头们只怕护不住明遥!

    哥哥嫂子竟不想想,明遥真出了事,岂不伤了多年情分?又叫她怎么对老爷和崔家交代?

    她先允诺明遥:“今天你已是帮了大忙了。今后不管从阳再怎么样,也不管谁要找你,都先过不去我这关!”

    纪明遥放心了:“多谢太太!"

    她又简单说了几句顾嬷嬷:“只怕让外祖母误会我无礼。”

    “这个老货!”温夫人皱眉道,“她竟也越发拿大了!不必怕她,我去与你外祖母说,她也该吃个教训!

    崔珏还在外面等着。已说了这么久话,她不好再多耽误时间,便叫明遥先回去:“今日之事我自有道理,你不用多担心,回去好生歇着吧。”

    纪明遥本来也没想管安庆堂的事。

    她的活终于干完了,一身轻松地告退,从堂屋出去,没再特意到东侧间屏风内,与崔珏再做道别。

    方才已经互相点头致意,礼数够了。他还让她称呼他为“崔翰林”,应该也不喜欢她夹缠不清。

    下班!

    出了后穿堂,青霜张口就要请罪,被纪明遥一把拽住:“回去再说。”

    崔珏一定会将他如何来此、又如何来至花园对太太说清楚,其余的事,她也相信他有分寸。

    而徐老夫人做了什么都轮不到她一个孙女去说,她也只需看太太和安国公如何处理。

    那么,她要做的只有“多亏你这个小机灵鬼!”纪明遥要嘉奖功臣!

    她进了屋子就揉青霜的脸:“你有什么想要的?给你放三天假?上次你说顺德斋的桃花酥好吃,这就找人给你各样都买上一筐!”

    青霜被揉得张不开嘴,“呜呜呜呜”跟着姑娘进了卧房,看姑娘走到妆台前,拿起一对金镯就往她手上套:“这个没多重,样式好看,你常戴也不突兀,以后换钱也便宜,就赏你这次的功劳!”

    套完,纪明遥不给青霜推辞的时间,直接叫碧月拿钱:“快让人到顺德斋多多地买点心回来!”

    “姑娘,姑娘!”青霜连三赶四说,“这赏也太重了,还要多,我不敢领了!”

    她忙举起手腕,露出绞丝金镯,笑道:“我已得了赏,点心就我请吧,再置两桌酒菜,请咱们院里的人都吃一杯,算是同贺姑娘喜得佳婿,也是去一去这些时日的晦气!如何?”

    “这个好!”碧月忙笑道,“只是你才服侍几年,有多少力量,请了点心又要请酒吃?我们也要贺姑娘呢,不如咱们凑份子吧!”

    春涧等都说很是,几个人吱吱喳喳,又拉上三个嬷嬷一起,把纪明遥挤得没处说话。

    听她们一人凑二三百个钱,出得不算多,她想一想,以后再在别处给她们补回来就行了。

    今天的确值得高兴!!

    高兴的纪明遥多吃了半壶酒,醉得睡到了半夜。

    晚饭时没去请安,没人来挑她的礼。

    睡得朦胧间,她似乎听见碧月说:“安庆堂闹了一场,老太太的几个陪房叫老爷撵去庄子上了。"

    纪明遥轻哼两声。

    她嘴唇睡得红扑扑的,像茜红色的绸缎,又似初开的蔷薇花瓣。

    崔珏含住了蔷薇花瓣。

    柔软轻薄,带着纯粹的花香和些许墨香。

    他好似身处在无穷莲叶中,随着小船轻晃。

    一层薄雾阻挡了他的视线,他欲伸手拂开,却劳而无功。他只能重新看向这花的主人她乌云似的发间还簪着一朵牡丹。

    她是崔珏醒了。

    怔坐了足有一刻钟,他才叫小厮进来换一床被褥。

    沐浴后,睡意全无。

    已近五更,离平常起床的时辰不远了,他索性走到书案边,想继续看睡前才翻阅了一半的古籍。

    但书放在眼前半晌,他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心里去。

    他只能继续想那个梦。

    崔珏颦起眉头。

    自幼至今,不知几许人赞过他无所不学、学无不精,他时常告诫己身不许自满,但也的确还没遇见过他所不通之事。

    今日他遇见了。

    他、他似乎还、还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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