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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恋爱

    纪明达骤然惊醒。

    “娘”

    这样的梦她接连做了多少次,都已经习惯了,不怕了——上次梦见温从阳和二妹妹说丫头的事,她也的确没有再怕。

    但今日她才退烧,本便精神短,这两日连遭打击,又昏沉经了一梦,梦里还被人那般地说到脸上,她不免满心慌乱,挣扎着坐起来便要找母亲。

    “大姑娘!”镜月正端着药碗进来,唬了一跳。

    她忙把碗先交给别人,急急过来拦住:“姑娘还没好全呢,可不能这么折腾呀!”

    “让开!我要找我娘!”纪明达伸手便推她。

    她病中虽力气不足,但全力之下,镜月还是被推了个趔趄。

    镜月来不及管被推疼的肩膀,满心只想着先把大姑娘拦住。

    虽有太太的话,叫大姑娘静心养病,不许出门,可她一个丫头,满屋都是下人,怎好和姑娘动手动脚的?

    这会子再去叫太太,怕也来不及了。大姑娘这样出去叫众人看见,更不好。

    眼看这许多人都拦不住,快叫大姑娘走到堂屋了,镜月心生一着,忙两手握了大姑娘的手,笑道:

    “不是不叫姑娘去见太太,实是实是这会儿孟恭人还没走呢,还说一会儿崔大人和小崔大人都要来,姑娘病中未经装扮,就这样出去,是不是”

    孟恭人?

    崔大人?

    小崔大人?

    听见这几个称呼,纪明达不觉恍惚。

    见似乎说动了,镜月忙就这样拉着大姑娘的手,把人带回床边坐下,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和太太说?姑娘告诉我,我去回给太太,太太就来看姑娘了,好不好?也免得姑娘这样出去,再着了风寒,又叫太太挂心,姑娘也要再吃苦。”

    “吃苦”

    纪明达张口,重复念了一遍。

    “是啊!”镜月忙笑道,“再病了又要头晕、头疼,还咳嗽、发冷,还得多吃几天药,可不是吃苦吗?”

    “是吃苦”

    纪明达又重复说。

    嫁到崔家,是去吃苦。

    但她已经不会再嫁去崔家了。

    她不用怕,她不用怕.

    “别去告诉娘。”纪明达反握住镜月,低声道,“别让娘担心”

    “哎!”镜月终于松了口气,忙答应着,又劝说,“那姑娘快吃了药吧,再不吃就凉了。”

    她把药端回来,看着大姑娘自己端过了碗,一饮而尽,苦得皱起眉头,却没拿手边的蜜饯,只漱了漱口。

    大姑娘又睡下了。

    镜月把空了的药碗交给婆子,关上东厢房的门,才终于有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

    好疼!

    身旁的银月本还想说,大姑娘乖乖吃了药看着倒可怜,便见镜月摸着肩膀皱脸,忙问:“姐姐是伤着了?”

    “嘘!”镜月忙令噤声,拉她离门边远了些,说,“什么‘伤着’,被推了一下罢了,过两日就好了。”

    太太本就心烦着,她这点子事就别拿出来说了,万一传来传去又闹起来,让老太太和老爷都知道了…吃亏的不还是她吗。

    银月也自知失言。但看镜月实在疼得很,她又放心不下,便说:“我看太太这会儿也不用人,咱们快到房里看看,若有不好快上些药,不然也怕耽误出事儿呀。”

    “也是。”镜月没推辞。

    “快走,我记着冯嬷嬷屋里有治跌打的药。”银月又忙出主意。

    她们虽是奴才命,少不了挨骂挨打,到底是人生肉长的,也想好好活这一辈子。

    镜月姐姐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没嫁人,若就落下个症候,以后怎么办呢?

    别像理国府的如蕙,就算骨头养上,只怕手也做不了精细活了。

    如蕙好歹还有温大爷养活,若是她们,嫁了人却不能做针线活计,少了个进项,别说夫家嫌不嫌弃,就是她们自己也不甘心!

    回头一想大姑娘那下推得是不轻啊!

    午饭前,崔珏赶到安国公府。

    安国公恰不在府上,他便只需来见温夫人,又亲口陈明将要远行。

    温夫人自是喜欢,有许多勉励的话要说,又叫明遥来相见。

    丫鬟报:“二姑娘到了。”人还未至,崔珏已依礼起身相迎。

    温夫人便也站起身,扶着丫头的手绕出屏风,笑道:“你们说说话吧,我去躺一会。”

    崔珏一去数月,又还没成亲,这两个孩子有什么话不趁现在说,书信往来是不方便了。

    但纪明遥和崔珏实在没什么话能说。

    这段时间通过紧急补课,纪明遥详细学习了崔家众人的情况,连崔瑜在地方上和回京后都有何政绩举措,孟恭人娘家的亲戚关系,和她在闺中时都与谁交好,而这些女子又现在何方等等,都背得滚瓜烂熟。

    崔珏从年幼至今的经历,和他现下在翰林院的职责等等,她更是一清二楚。

    他离京要做什么,她自然也知道。

    但,虽然她不算目不识丁的草包,两辈子加起来一共上过二十多年学,古代的现代的、中的西的.

    都略有涉猎,可她学的方向和崔珏并不一样,对他的生活只能说是有所了解。

    若现在要以这个做话题,很快就会变成一问一答,而崔珏是来道别的,不是来做先生的。

    她也不想这时候还上课。

    他上回的举动,她已经诚恳谢过了,再提起来谢一次也很奇怪。

    倒是可以提上午才来过的孟恭人。但孟恭人来说的是她未来在崔家的住处。

    这,不好现在就直接和“未婚夫”讨论吧见礼后,纪明遥慢慢地坐在榻上,慢慢接过茶碗,用这些动作拖延了好几秒,还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话题。

    她没谈过恋爱。

    和温从阳的相处如果算的话她只需要人出现在他眼前,温从阳就会自己找出源源不断的话说。

    崔珏显然与温从阳是相反的性格。

    她上辈子也算个卷王,男同学的情书示好等等她都嫌烦,直接视而不见。这辈子更别提了,

    除了自家、亲友家的男子、仆从和各店掌柜之外,她就没怎么和男的说过话。

    而这辈子她贯彻得最认真的准则,还有一条是:

    直面自己所不会的,并且承认自己有缺点。

    所以,纪明遥放下茶碗,看向崔珏,只干巴巴说出一句:“崔翰林,在外要保重身体一路平安。”

    她开口时,崔珏已端肃静听。见她说完便看着他,崔珏有心想为自己突然离京致歉,但话在嘴边总是难以出口竟也只说出一句:“姑娘在家也请保重自身。”

    虽则甜腻字眼无趣,但这话也太干了,已算失礼。他说完便想。

    纪二姑娘却竟笑了。

    崔珏一时怔住。

    原来他也不会嘛!

    纪明遥浑身都轻松了,笑应他的话:“好。”

    虽然不解,但纪二姑娘并未觉得他失礼,崔珏便也不再深想。

    就似这般互相敬重便很好。

    看崔珏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纪明遥便与他道别,向内间请嫡母出来。

    温夫人诧异:“这才能说了几句话?”

    纪明遥算了算:“说了七句。”

    见礼问好各一句,她说一句,崔珏一句,然后她答了一句,道别又是两句。

    正好是七句。

    一算还挺多!

    温夫人听得发笑又无奈:“我难道是真在问你说了几句话?你又和我装傻!”

    但她也不好再让明遥回去找崔珏了,只得让她自去。

    难道是,还没开窍吗?

    温夫人心里可惜。

    若崔珏不出这趟门,一月过来一两次,两人多见几面,到成婚前就能算熟悉了。

    现在也没法子了。

    这次换亲事,虽然她已尽力补偿,但终究还是让明遥受了不少委屈。

    以后再慢慢补给孩子吧。

    崔珏也并未在安国公府留饭,很快告辞。

    崔瑜已在家等着。

    因从妻子处听了许多纪二姑娘的好话,他不免更加关心,幼弟与纪二姑娘都说了什么。

    今日相见无甚不可说的,兄长又着实追问得紧,崔珏便道:“纪二姑娘让我保重身体,祝我一路平安。”

    崔瑜还待看他继续说,就见他洗了手坐在桌边,竟在等待用饭了。

    崔瑜只得也在桌旁坐下,追问:“还有呢?”

    崔珏:“我请纪二姑娘在家也保重自身。”

    崔瑜:“没了?”

    崔珏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什么?”

    崔瑜被他看得竟真有些怀疑是自己奇怪,但还是说:“上午你嫂子回来,满口的说纪二姑娘为人极好,平和亲善,两人还约好了下次再见,怎么你过去,只就这一两句话?再没别的了?”

    说着,他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新婚时,便将对自己的怀疑都去了。

    不是他的问题。

    是阿珏的。

    崔珏却不认为有何奇异之处,回道:“二姑娘与嫂子都是女子,自然比与我相见亲厚了。"

    他问:“大哥不饿吗?”

    崔瑜:“饿!”

    他叫小厮:“快点上饭!”

    一边吃饭,他一边又不禁注意着兄弟。

    见崔珏还如平常一样无甚表情,他又觉得是他错想了,阿珏不是被美色所惑。

    这个家里,快被美色所惑的另有其人。

    那便是…他的夫人!

    与幼弟饭毕,崔瑜仍回妻子房中歇息。

    崔珏独自小憩,闭目躺在榻上,却并未入睡。

    直到此刻,他才敢确认,在纪二姑娘面前,他没有想起那个不可说的冒犯的梦境。

    如此便好。

    又下了两场雨,四月将过,天气渐次转为炎热。

    安国公府里的两位病人,徐老夫人与纪明达,也终于都大致康愈了。

    一日休沐前,安国公夜间请安回来,又与夫人提起:“明达既已好了,便快请舅兄过来提亲吧。”

    这就耽误了快一个月。

    温夫人这次却没应,反问:“老爷忘了前些日子京里的流言吗?”

    安国公当然知道。

    他皱眉道:“陛下发了话,已无人敢再传了,都过去了,还怕什么?”

    温夫人耐心与他分说:“我是想着,虽然不敢明着传明遥和崔珏了,但这还没过去多久,若就急急地定了明达和从阳,又怕人多想。难道有陛下的话,就能禁得住旁人都不想?明达和从阳虽然清白,

    也要众人都看清楚才好。明遥崔珏明年才办大礼,索性把明达也推到明年办,今年秋冬再定亲也不迟。过上三五个月,也就没人多心了。"

    安国公在旁听了,却仍然不乐,怀疑说道:“从明达十二三,太太就给她挑起了女婿,一直挑了四五年才满意。去年明遥十四,也差不多定下了。太太只顾着前两个女儿,怎不想想三丫头今年已经十五,若明达秋天才定,又什么时候定三丫头?”

    太太一向偏心,不是故意找借口,要把三丫头耽误下来吧?

    温夫人自是听懂了安国公的言外之意。

    她气得想笑,也便真笑了两声,说:“我知道老爷是怕耽误了明德,老爷若非要赶着办,我也不拦。只是没听过谁家三两个月就把三个女儿都定出去的,只怕便是本没有事,也要传出话了。我本想的是,她姐姐们名声清白无暇,三丫头自然也清白,如此才好说亲。我是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劝了,到了那时,老爷再后悔,可别怪我”

    她慢慢地把话说完:“我也不敢管了。”

    这话一落地,安国公好似立刻就想明白了一般。

    他忙笑道:“我哪里是只怕耽误了明德?明达最年长,也怕耽误了她!太太误会我了。孩子们的亲事,还是太太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温夫人却没顺着台阶就下,反还又说:“和崔家的亲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办的。老太太要退亲,老爷不肯给退,非要换人,也是我办的。和我娘家提换人,旁人自是不好开口,也都是我去说。如今不过是为了家里都好,要缓些给明达提亲,也没耽误着三丫头,老爷就几次三番的催我,又叫我害怕。我看,三丫头的亲事我还是不管了,都交给老爷做主的好。”

    太太真要不管,他哪里去寻好人家?

    安国公就急了,忙说:“太太真是误会我了!太太用心,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们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出阁大礼,我难免多问几句。太太若不喜欢,我今后都不问就是了!"

    看他当真着急起来,温夫人心内冷笑,口中却叹道:“老爷虽然信我,我却怕辜负老爷。”

    看着安国公的眼睛,她说:“老爷清楚,三丫头姨娘的事不算秘密,知道的人家不少。”

    当年她初嫁老爷,老爷有一个极喜欢的爱妾,姓姚,是京中小户人家的女儿,老爷成婚之前在外自己瞧上的,给了人家极厚的礼接到家里做良妾,几乎宠她到了不顾正室体面的地步。

    她嫁老爷本不是因两相情好,也早知他房里有几个姬妾,本不在意。偏这姚姨娘自认不凡,存着挑衅之心,屡屡冒犯,还妄图把自己小产栽赃到她头上,意图指她“嫉妒”,犯七出,想让老爷休了她。

    老爷虽没听她的,她却实厌烦得很了,便求哥哥寻了一个绝色女子买进来,便是沈姨娘。

    老爷果然喜欢极了,把对姚姨娘的心减了许多。

    有人平分秋色,姚姨娘也似乎安分了。

    她有了明达不多时,沈姨娘便有了明遥,姚姨娘也生了三丫头。

    她又有了明远。

    又一二年,沈姨娘又有了身孕,姚姨娘却没有。

    或许是因来的太医都说,沈姨娘怀的必是家里的第二个哥儿,也或许是因这些年姚姨娘心里的嫉恨越来越深总归,沈姨娘怀胎六个月的时候,被姚姨娘从花园高阁上推下了台阶。

    有几个婆子恰在下面扫洒,都看见了。

    明遥和几个丫头嬷嬷也看见了。

    明遥,果然自幼灵透,当时便大声将此事叫破。

    家里人人皆知,是姚姨娘害死了沈姨娘和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偏老爷还想包庇凶犯。

    她一直记得,老爷要打死所有做证的奴才,还对明遥大吼大叫,发疯似的骂她:“你妹妹说你撒谎!你撒谎!!你姨娘是自己掉下去的,你是不是撒谎!!!"

    明遥才四岁,就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迎着她父亲的发狂,却一抖也不抖,坚决地说:“就是姚姨娘推的!我没撒谎,是三妹妹撒谎!”

    明遥大声说:“我敢用性命发誓没撒谎!老爷和三妹妹敢吗?!!”

    她不想再忍受老爷的虚伪、糊涂、恃强凌弱和无情无义,叫人去报了官。

    谋杀他人,证据确凿,姚姨娘依律被判斩首。

    因走过一趟衙门,此事当时在京里闹得不小,也就成了家里的禁忌,连她都不会轻易提起。

    今天,她也真是忍够了。

    果然,被提起此事,安国公脸色骤然发青。

    但他没再似十一年前一般发狂。

    半日,他说:“那岂是孩子的错处?!"

    温夫人微笑接话:“自然不是孩子的错了。可咱们虽然不怨孩子,却难保外人忌讳这个。我得和老爷问明白:若三丫头的夫家不如明遥和明达的,老爷不会觉得我偏心吧?"

    老爷现在说“再不问了”,若三丫头真嫁不着他满意的人家,他岂能不怪她?

    不如趁早说明白的好。

    安国公的面色变了又变。

    但最后,他也只能说:“自然不会。”

    温夫人笑道:“今年我多领孩子们出门,她两个姐姐都有了人家,明宜又还小,旁人自然只看她一个了。等有人来问,我全告诉老爷,还是老爷先拿主意吧。”

    这意思便是,谁家想求娶三丫头,她都不会拦,由得老爷自己去选。但她可不会再像挑崔珏一样,费心再找一个好女婿。至于三丫头能否也嫁入公府侯门,也要看她的命。

    安国公听懂了。

    但话已说到这里,他不能再将前面的全然反口。

    他只能应道:“辛苦太太。”

    传人进来服侍洗漱,安国公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夫人给算计了一道。

    再加上想起刀下惨死的爱妾,想到若非夫人暗中报了官,今日不但爱妾还活着,三丫头名声也无碍,他心里越发有了怒意。

    只是出言难改。他还有求于夫人,更不能此刻离了这里,去找旁人。

    草草行过夫妻之事,他又提出:“孩子大了,住在一处实不方便,明达她又是长姐,她妹妹们都有自己的院子,只她没有,也不像。还是叫她搬出去吧,别像只苛待她一般。”

    温夫人听了便想驳回。

    她把明达接回身边,正是要孩子离了老太太,她才好教导。这才多久,就让搬出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话出口前,她犹豫了。

    明达病的这一场,不正是因她把老太太当最亲的人,寻机溜过去什么都说,险些让老太太害得明遥亲事不成,她才自己也吓着了吗?

    可见,只要人心里不明白,不论身在何处,都是无用。

    非把明达留在身边,或许连正院的事,她都能一句一句再告诉老太太。

    罢了。

    就顺着老爷这一次吧。

    真把老爷逼急翻脸,对孩子们也没好处。

    而且,她恰是还有一件好事没说。

    温夫人便笑应道:“好啊。正好明达愿意和三丫头亲近,搬出去了,她们姊妹也好见面。说起来,

    老爷好像还不知道,明达把从阳要来的话说给老太太那天,还是三丫头替她遮的谎。她们说要去三丫头屋里坐坐,我便没大在意。后来三丫头也没来和我说明达没去。”

    她感叹道:“谁知我一个没在意,这两个孩子就惹出这么大的祸来。”

    安国公没想到自己又被反将了一军,只能忍气说:“这怎么又是明德的错?她也想不到她姐姐是去说这些!”

    温夫人便笑着反问:“那明达也想不到,她和老太太说几句闲话,就能让老太太做下这么大一个‘好计策’。”

    她紧接着又说:“若说明德是小孩子,不懂事,明达也就只比她大两岁,也还是孩子呢。”

    安国公给憋得脖子都红了。

    温夫人也就收了神通,笑道:“明儿我就给明达收拾院子。老爷吩咐的事,我能办的,哪件没办成?何况这件小事。”

    痛痛快快地说完,她闭上眼睛,也不管身旁的安国公如何,高兴睡了一觉。

    次日休沐。

    清晨请安时,温夫人便说:“老太太已近大愈,明达也算好了,就从今日起,上午仍去给老太太请安吧。只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将至花甲,夜间就让老太太肃静些,别去了?”

    她看似在吩咐孩子们,其实是在问安国公。

    与其等老太太坐不住了,又要和老爷说东道西来挑礼,不如她先把好听的说在前面,以后还都省了孩子们下午再走一趟。

    安国公没甚可挑的,笑道:“是当如此。”

    他看着孩子们说:“人生在世,忠孝为先,你们生在纪家,祖辈皆是大周忠臣,当奉祖辈先贤为楷模,不可对尊长言语违逆、心中不敬,败了家中历代声名。”

    他着重看着纪明遥。

    这也是安国公惯常对她的敲打了。

    纪明遥随姐妹兄弟一同起身应“是”,心里根本不当回事。

    她早就只把安国公当个屁看了。可惜是有毒气会伤人的屁,还暂时不能远离。

    噫。

    既去请安,早饭便当在徐老夫人处用。

    但温夫人也早想好了一套说辞,笑道:“这么多人都聚在老太太这,真怪闹的。不如只留老爷和我与明达陪老太太用饭吧,老太太心里也能清净些。”

    徐老夫人本不想让几个庶出的孙男孙女太松快了,更不想让儿媳如愿。

    但她大病一场,的确损伤不少元气,自思年纪又上来了,心里也怕短寿,让这几个庶孽戳在眼前,她怕也吃不香饭。

    是以,虽然几重旧恨未消,她却还是应下了,还说:“你当家辛苦,也不必在我这站规矩了,也回去罢。”

    她现在也不想多看温氏这张脸。

    且等儿子气消了,寻个机会,把她的人从庄子上弄回来,再从长计议。

    用过早饭,纪明达陪了祖母半个时辰,独自回到正院。

    二妹妹和三妹妹已经在堂屋管家事了。

    应是并无大事,所以二妹妹手里拿着本闲书在翻,只有三妹妹在抿唇吩咐人。

    明远和四妹妹、明丰也在。

    娘正在看明远的文章,四妹妹在教明丰写字。

    屋内一派和睦。

    纪明达心里泛起少许异样。

    但看见她来,弟弟妹妹们都起身相迎,她便也忙进去说:“娘,我回来了。”

    温夫人放下文章,笑道:“正有一件事和你说。”

    她先命纪明远:“你回去吧。虽然崔珏走了,崔府丞还在,你有不通之处,去请教崔府丞也好。”

    说来,她执着要崔珏做女婿,也有一二分是为了明远。

    明远被他父亲寄予厚望,自己也愿意潜心读书,可惜纪家武勋之家,甚少文人出身的亲友她舅舅能算一位,又和纪家不算太实在的亲戚。能有个在读书上天资横溢的亲姐夫,于明远是极大的助益。

    不过,明远迟早有国公爵位承继,读书不成也无妨。

    可老太太便总以此为骄傲,傲慢待人,她不能叫孩子们学了去。

    温夫人便又笑道:“崔府丞也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呢,二十就中了,学问教你是尽够了的。”还叮嘱:“那是你二姐姐将来的兄长,你要依礼尊重,别给你二姐姐添麻烦。”

    纪明远领命告退,出至堂屋时,被二姐姐丢了一包点心在手里。

    他接住,打开手帕,见还是核桃酥,便对二姐姐一笑,又拱手一礼,把点心放在袖中,预备回房再吃。

    纪明达有些恍惚。

    二妹妹和明远何时处得这般好了?

    待女儿看够了,温夫人才与她说搬屋子的事:“我已让把熙和院东边的启荣院收拾了出来,你自己住也自在些。”

    才搬到母亲院中时,纪明达觉得不方便,想出去,可母亲真让她搬出去了,她又不禁发慌。

    母亲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便笑推她道:“你自己去看着他们收拾吧,屋子里缺什么就叫人开库房拿,这就是你今日的活儿了。”

    纪明达知道,这是父亲的吩咐,不好更改。

    她更不愿意在妹妹弟弟们面前央求娘。这太有失体面。

    她就站起来,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盛夏过去。

    将至八月,太医终于敢满口确认,温从阳的肋骨已经全养好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不妥。

    一家子悬了小半年的心终于能放下。张老夫人与何夫人婆媳互相看看,都欣喜得眼含泪花。

    理国伯也松开了攥紧的手。

    何夫人便提出快去安国公府提亲:“这几个月,姑太太隔上三五日就带家里姑娘出去赴宴,虽说是两家商议好的,可也难保万一呀!赶紧定下来才安心。”

    她说着,不免想起来,因儿子去见二姑娘前,他们没告诉他二姑娘已经定亲,姑太太是着实生气了。

    这是她的主意,老太太也是同意的。总归儿子爱听二姑娘的话,比她的还管用。而且,有什么能比二姑娘亲口说出已经定亲,更能让儿子死心的?

    儿子回来,果然开始好好吃饭吃药了,再没闹过,可见她的主意不错!姑太太生气也值了。

    至于二姑娘,左右她不会再嫁来温家。

    何况她那牙尖嘴利的本来老太太听了顾嬷嬷的告状,正不喜欢,谁知姑太太一来,重把话说了一遍,老太太竟把顾嬷嬷给打了一顿。

    是她以前想浅了,她可治不住这个儿媳妇。

    只是她也难免心虚,怕姑太太真为庶女生大了气,也不叫大姑娘嫁了。

    理国伯虽也情愿快去提亲,却不满夫人的说法:“妹妹哪里是不守约定的人!”

    见婆婆也面露不喜,何夫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哪儿是说姑太太?是我前儿回广川府亲眼看见的,齐国侯夫人对姑太太露意,说宫里贤妃娘娘想给三殿下娶一位国公家里的女孩儿呢!姑太太虽没应承,可若宫里旨意一下,便也违抗不得了。"

    三殿下再没有登位的可能,那也是正经龙子凤孙!还是一品四妃之一的贤妃娘娘所出,不出意外,将来少不了一个亲王之位。便是姑太太心疼女儿,不舍得大姑娘嫁去皇宫,姑老爷却一定愿意!

    这话一出,张老夫人与理国伯也顾不得计较她言语上的不妥了。

    三人忙叫把预备了几个月的定礼再抬过来,看有无缺漏和再增色之处。

    去过定的日子也很快定下,就在九月初一。

    怕儿子心里还有疙瘩,更怕他到安国公府见了二姑娘重起旧念,何夫人与他说:“你身上才好,还是在家养着吧,提亲我和你老爷去就行了。”

    温从阳却说:“提亲大礼,我该去的。”

    他瘦下去的脸还没全养回来,一笑仍有几分萧瑟,不再复从前的满面春风。

    “娘放心,”他说,“我知道是去定谁。”

    何夫人十分欣慰,高兴笑道:“你愿意去就更好了!"

    送走母亲,温从阳缓步回房。

    才迈入堂屋,他目光便不自觉凝在了一个多宝阁里的白瓷花瓶上。

    这是遥妹妹退回给他的。

    那时,他以为他和遥妹妹还有希望,所以把遥妹妹送他的东西全收拾了出来,没留下一件。

    现在后悔也晚了。

    幸好,他还有这些温从阳的手从白瓷花瓶抚过,又抚上一对水晶瓶。

    他痴痴地看着,心想,很快,他就会再见到遥妹妹了。

    他想让遥妹妹看见,他听下了她的话,他过得很他过得还算、还算“大爷!"一个丫头在门边唤道,“如蕙姐姐哭呢,我们都劝不住,大爷快去看看吧!”

    “哦!”温从阳低头,迅速用袖子抹掉眼下的泪,忙忙地问,“她在哪儿?我去看看!”

    李如蕙是在自己房里哭。

    她膝盖上放着一个绣绷,绷着的素色软绸上花样子十分精美,却只绣了几道线,绣花针歪歪斜斜扎在上面。

    温从阳跑进来,跑到她面前蹲身。李如蕙却不愿意给他看见。她双手捂住脸,扭过了身子。

    温从阳伸手掰她肩膀,又顾着她的右臂也才好,不敢太用力,急得问:“姐姐,姐姐!你是怎么了,你说给我!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去!”

    “没人欺负我”李如蕙终究禁不住他这样关怀,转过脸哭道,“是我、是我自己,我、我”

    她的眼泪滴落在绣绷上。

    温从阳也看下去。

    他瞬时就明白了。

    心疼与悔恨瞬间席卷了他的心。他怨恨自己,为什么那日就是不肯对父亲稍微软一软?如蕙姐姐是为了他才受的伤!

    他握住了李如蕙的右手。她的手在不停抖着。

    “我怕是、怕是”李如蕙哽咽痛哭,“我再也不能给大爷做针线了!

    从前大爷身上穿的里衣、戴的荷包扇套,都是她亲手做出来今后,都只能看着旁人做了!

    “不怕,不怕!”温从阳把她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上,半跪着仰头看她,“姐姐今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陪着我就好!”

    李如蕙愣愣看了他一会。

    她流着泪,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他脸上。

    终于等到了大爷这句真切的话,她反而不敢确认是不是真的了。

    温从阳很想抱住她。

    他要把绣绷拿走,却被针扎了一下,不禁“嘶”的一声。

    李如蕙忙把绣绷扫开,握住他的手细看。

    他指尖上正缓缓冒出一滴血。

    李如蕙低下头。温从阳没有动。

    他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她将他的手指含在了口中。

    秋日的傍晚光线昏黄。

    窗外起了一阵风,有落叶打在素纸窗上。

    温从阳将手指抽出,对着李如蕙的嘴唇,吻了上去。

    秋风微凉。在嫡母和纪明达之后下车,纪明遥先裹紧了薄斗篷。

    季节更替最易生病。在这时代,普通风寒风热感冒也可大可小,每到季节变化,她都会更加注意身体健康。

    纪明德和四妹妹也从后车上下来了。

    温夫人先挽住亲女儿,便笑着向明遥招手。纪明遥乖巧走过去扶住嫡母另一侧。

    九日前,八月初二,嫡母带她们去了广宜公主府赴赏菊宴。那时她月事还没走。幸好广宜公主府从小常去,她便称身体不适,直接在宝庆姐姐屋里躺到了席散。

    那天,在场的同辈姑娘一起作菊花诗,自然是纪明达夺得魁首。

    六日前,八月初五,去了长庆侯府嫡长孙的周岁宴。

    今日去的是齐国侯夫人的寿宴。

    八月才过去十一天,她已经整整出门赴宴三天了!

    纪明遥好累!身体上的疲乏还好,她是心里更累。

    尤其,虽然她可以尽力忽视那些暧昧的、满含深意的目光,她也很清楚,自己与崔珏的婚事清白无暇,她问心无愧,可近几个月在外见人的次数太多,她有点歇不过来了。

    在正院用过晚饭,纪明遥便凑到嫡母身边。

    “太太—”她小声央求,“后日去永昌郡王府,八月十九,又要去张舅公家。张舅公家里不算大事,我便不去了罢。”

    “那可不行,别想躲懒儿!”温夫人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不知,你姊妹们都在,才最显清白?前面几个月都过来了,最后一段日子,你就再坚持坚持吧,啊?”

    纪明遥只好应是。

    看她眼中是遮不住的疲惫,温夫人不免有些心疼,又忙哄她说:“若还有人敢胡说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家里饶不得她!好丫头,这几日先免了你晨起请安,你好好歇歇,别真把身子熬坏了。”

    纪明遥忙谢过太太!

    温夫人便专叫大丫头镜月送她回房。

    回到熙和院,镜月一走,纪明遥便先瘫在了榻上。

    哎呦。

    丫鬟们忙给她捧水捧茶,除去簪钗。

    看了看姑娘的面色,碧月笑道:“太太也是为了姑娘好。女儿家的名声是要紧。再过二十天,大姑娘定了亲,再一入冬,姑娘就能好生歇着了。"

    “我知道。”纪明遥也笑了笑,“那我就是累,有什么法儿?”

    她伸手向青霜,拿过檀木梳,自己轻轻梳了几下发尾,笑道:“明日不用请安,你们谁也别叫我起床,由我睡个够才好!”

    丫鬟们都忙应是!

    青霜手里空着,嘴唇微动。

    她想说些什么,却直到姑娘安眠,也没能下定决心开口。

    秋风窗外萧瑟,鸳鸯被里春意却浓。

    温从阳怜惜地抚过李如蕙光滑的右臂,一遍又一遍。

    这条手臂,是为他而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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