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堂里一时沉寂。
徐老夫人双眉倒竖。再看纪明达满目震惊,还有些失落,她更怒气上涌,张口就想说崔珏无礼,想让他滚出去!!
温慧亦心口发哽,只恨当年怎么就多带明遥去了崔家那一次?更不该就应了崔珏来看明遥!或许就是这两次,才让崔珏把明遥格外记住,直到今天来和明达相看还问起来!
可她更知,这门婚事已叫老爷记挂在心、极为重视。在老爷心里,明遥虽是他最厌恶的女儿,但不论是哪个女儿嫁,只要女婿是崔珏,对老爷来说,便几乎没有区别。
若叫老爷知道,好好的相看,因这一句话毁了,老爷会怎么和老太太吵是两说,却一定会怪她不拦着老太太!
“你们见面,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还记着呢。”
赶在徐老夫人开口前,温慧已忙笑说:“你二妹妹性子最懒,不爱动,偏这几日又着了些风,身上不大舒坦,我就叫她歇着了,不用来。”
纪明德兴奋得左看右看。
家里费了多少工夫给大姐姐选的好夫婿,却指名要见二姐姐!太太这话的意思,是二姐姐病着不能见人,崔二公子只怕不能如愿了。
太太还明着说二姐姐“最懒”,恐怕心里已很不高兴。若太太从此也不喜欢二姐姐了,二姐姐在这家里,还能有舒坦日子过?
崔珏自然也听懂了温夫人言下之意。
“原来二妹妹病了。”他态度依旧平和,声线也无一丝波动。
他说:“可惜。”
他认真看着温夫人:“今日来此,是有一事疑惑:八年前二月,我给二妹妹来信一封,至今仍未收到回信,不知是何缘故。怕二妹妹有难言之隐,是以,只愿当面相问。否则,心中难安。”
“难言之隐”,“当面”和“心中难安”几字,他咬得很重。
温慧回忆片刻,面色骤变。
是有这事。
三丫头嫉妒明遥和崔珏往来,对老爷告了状。那时姚氏才死没两年,老爷正是最心疼三丫头的时候,也看明遥最不喜欢。又因崔家没了长辈,老爷并不看重,是以借题发挥,发狠教训了明遥一顿,
说再敢回信就滚出家门,安国公府没有这等没廉耻的姑娘!
她不好太和老爷强着来。
又因崔珏已九岁,明遥也六七岁了,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她便也顺水推舟,随了老爷去。
@可那年走年礼的时候,她叫管家带话,说过明遥不方便和崔珏通信了!
崔珏此时提起,显然只是要拿住安国公府失礼之处,坚持要见明遥。
给他见,或许还能把明遥嫁去。
不给他见,他也不会再娶明达明达哪里受得住人家这样待她?更不会嫁!
温慧惊怒看向纪明德。
完了,她心想。老爷想要这门亲事,也绝不会承认当年是他的错,只会怨她不劝。难道,只能让明遥出来了吗?
全是三丫头心窄心毒多事惹的祸!
纪明德早忘了五六岁的事,不明白嫡母为何这样怨恨地看着她。
@纪明达却已看懂:这崔珏根本不是真心来和她相看,只是来见二妹妹的!
这样奇耻大辱,她她决不能忍!!
亏她还以为,当年崔府丞耐心和她下棋,人还不错,他的兄弟想来也过得去,谁知竟是这样无礼之人!
“二妹妹不曾回信,正是她失礼。”纪明达霍然站起身,“祖母、母亲,是该让二妹妹来当面赔礼,
我和三妹妹、四妹妹便不多陪了。”
她纪明达难道还少人求娶!
这样无礼无知浅薄、只知贪图美色之人,就留给二妹妹又如何,她不稀罕!
她就等着看,二妹妹容颜老去之后,还有什么!
纪明达已浑然忘了,崔珏只见过年幼的纪明遥,并没看过纪明遥长大的容色。
她对母亲行礼,扶起祖母,不叫祖母阻拦他们见面,转身就走。
纪明德被嫡母看得害怕,也赶忙跟上。
纪明宜自然忙随祖母和两个姐姐一同回内室,只在心里着实担忧二姐姐。
崔二公子是真心想娶二姐姐还好。
若婚事不成,二姐姐以后在家里可怎么过呢。
温慧心痛疲惫地叹出一声。
“此处是老太太的屋子,不方便。”她命儿子,“快去把你二姐姐请到我房里,让她好生装扮,不得失礼…要见人的。”
明达虽嫁不成了,可这门婚事,能结,还是结了最好。明远读书,也得这样一位好姐夫帮衬。
明遥一向听话懂事、知恩图报,必会待家里和明远更尽心,或许比明达嫁去还更得好处。
已闹成这样,总好过自认从前怠慢轻视。今日不许崔珏见明遥,只怕从此要和崔家断绝往来了。
明达的婚事,只能再看。
还有、还有家里和从阳想起侄子看庶女灼热的目光,温慧只能惋惜,又庆幸:幸好两个孩子还没过定。
但崔珏和明遥也未必能成。
明遥懂事,或许怕她和温家不喜欢,会婉拒崔珏,也或许会劝崔珏娶明达…也未可知啊。
那时,她只要劝动明达放下今天的事,不仍是一门好亲事?至于老太太左性,老爷会努力劝服的。
温慧心念一转,又生出两分希望。
纪明远将安庆堂内发生的事尽数告知了二姐姐,没有一字隐瞒。
纪明遥震惊坐到妆台前。
没见到本人,她不能确定崔珏只是想问当年那封没回的信,还是.…想娶她。
当年她认错态度极好,任骂任说,忍着没回一句嘴,所以保住了崔珏寄来的信。她记得这两封信放在哪,也还留着自己没寄出去的信。但,她要拿出来吗?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发髻才梳好,还没插簪,嫡母的乳母冯嬷嬷便又来了。
冯嬷嬷慈爱笑着,在纪明遥耳边说:“二姑娘知道,今天原是大姑娘相看。偏崔二公子定要问多少年前的一封信,叫大姑娘得了好大没脸,这事传出去,家里也岂不叫人笑话?二姑娘见了崔二公子,
若说得好,别忘了多提一提大姑娘。二姑娘知道太太为今天费了多少心”
纪明遥只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张脸和她前世生得一般无二。冯嬷嬷今年还说过一句,她和姨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她是明遥,死了的明遥。
她更是姨娘的女儿,是嫡母养在膝下十年、视同亲女的庶女,纪明遥。
她该听话。
于是,纪明遥笑着对冯嬷嬷点头,说:“是该如此。”
既并非她相看,纪明遥便重新择了一身素淡衣裙,又只簪一朵时令“玉壶春”,简戴簪钗,向正院来。
向窗外看见明遥的打扮,温慧先觉满意。
这孩子的容色难掩,但至少把她的话听了进去,没因好姻缘在前,就起了贪心。
她便放心站起身,笑道:“你们说话吧,我去躺躺。”
崔珏垂首,恭送温夫人。
直到温夫人的脚步声消失,另一侧内室传来关门声,他方抬头。
十四岁的纪明遥正缓步走入他眼中。
四目相视,两人都不由怔住。
她长大了。崔珏想。
二妹妹是长大了。
“二妹妹。”崔珏蓦然垂眸。
“崔”稍作犹豫,纪明遥却只唤他,“二公子。”
冯嬷嬷松一口气,满意笑了。
崔二公子再爱二姑娘的好模样也无妨。只要二姑娘坚持不愿嫁,崔二公子还能强把人娶走吗?
二姑娘会办好太太的吩咐。
崔珏喉间微涩。
二妹妹为何不敢再叫他“二哥”。
他向温夫人所在的内室方向看了一眼。
丫鬟仆妇簇拥着他们回到东侧间。
分别落座、捧茶。
纪明遥没想好怎么开口。
崔珏也只看了片刻茶水旋动,并不说话。
冯嬷嬷忙示意旁人都退下。
“这位嬷嬷。”崔珏放下茶杯,“你也请去歇着吧。”
冯嬷嬷面色一变。
这!
她虽是太太的乳母,到底只是奴才,不好直接驳回贵客,便忙看二姑娘。
但还没待二姑娘反应,崔二公子已又问:“嬷嬷为何不去?是姨母不放心我与二妹妹单独说话?”
冯嬷嬷只得忙应:“是,我这便去了。”
纪明遥看着冯嬷嬷转出屏风。
崔珏,到底想问她什么?若只问信,很不必把冯嬷嬷也遣走。
手里的茶杯有些烫,烫得她快拿不住。她张了张嘴,又唤出一声,“二公子”,可崔珏已经起身,
向她走了过来。
她手一抖。
崔珏加快脚步,扶住了她手上杯盏。
他的手指和纪明遥掌心相触。
他该松开。
可过去种种和近年所闻浮上心头,他竟只用另一手拿走茶杯,一手反而握住了二妹妹,就像十年前,他们在这所院落的松树下并肩而坐一般。
二妹妹的手,也和幼时一样,轻柔绵软。
他人此刻在二妹妹面前,已为冒昧无礼,何需再畏首畏尾、顾虑重重。
崔珏看清了二妹妹的神情。她惊讶疑惑,也羞涩,但没有抗拒、反感。
她的手安安静静落在他掌心,被茶杯熏出的热度,似乎一并传在了他心口。
“恐隔墙有耳,只能如此对妹妹说话。请恕我冒犯。”
他向前探身,望向窗外,双唇离纪明遥左耳只有不到两尺,声音轻而坚定:“请妹妹如实告诉我:
你是想嫁温大公子温从阳,还是,更想嫁我?
刀他说:“只要妹妹愿意,我必能娶你回家。若你不愿,我便JJ他本想说,若二妹妹不愿,他便认她为义妹,不叫她因此事在安国府受委屈。
可他竟说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正想逼自己作出承诺。
但纪明遥开了口。
“崔二哥。”
她声音颤颤:“你看着我。”@崔珏缓缓转过脸。
二妹妹眸中风雨微卷,湖面轻荡。在不到两尺的距离间,她望着他、看着他。她握紧了他的手。
“这么多年不见了,你为什么想娶我?”
她只用气音问。
“你是…真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