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长着身后眼,那三个自幼被作为杀手培养长大的黑衣人会发觉,在他们眼中那个如同鬼魅一样的陌生女人,今夜是第一次杀人。
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二十一世纪人,杀死同类这个命题和现实生活的关联实在是不太大。
人生的二十五年中,嬴寒山干的和杀生最接近的事大概是用粘鼠板粘老鼠,然后扔进屋外的湿垃圾桶。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作为一个“杀生道”行事。
杀生,生是什么?如果说生指的是生物的话,那煮锅汤面伏尸百万,晒个被子血流千里。
如果说这个生不包括微生物,那除蚁除鼠功德圆满,灭杀蟑螂未来可期
可惜这个“生”大部分指人,小部分指妖,特殊情况下指仙。
只有杀死有灵智的东西,才能吞噬它们的怨念增益自身。
一言以蔽之,入此血海,回头无门。要么当个杀人放火的魔头,要么年末去当一次性避雷针。
选什么?
其实有时候,人是没得选。
当那三人的刀向她落下的时候她没得选,当死亡从夜色中露出袍角时她没得选。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牺牲自己来捍卫道德。如果现在自己和对方一定要有一个人躺下,嬴寒山觉得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但在有得选的时候,她要选。
她无视系统发言,按住那个女孩的脖子,试着指压止血,未果。
切口侧开颈动脉,被切开的皮肉像是花瓣一样外翻着,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在当前这个医疗条件下,这孩子根本没救。
嬴寒山对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沉默一阵,突然开口:“系统,我会医术吗?”
“宿主,你是杀生道。”微弱的电流音从她的额角流向耳后,系统卡了几秒钟才回话。
“我知道,”她冷静地接着系统的话说,“但是江洋大盗出去行走江湖都知道带金疮药。我不信我这么一个邪恶的,铁定找不到正常医生愿意救我的大反派,一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
“我之前没仔细看技能面板,现在你告诉我,哪个是医术?”
她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
一缕极细的,暗青色的花纹从她的左手动脉中伸展出来,很快将卷须探入空气中。
这几天她这么做过很多次,现在已经对这神异的画面脱敏。
那纹路像是树一样舒展开蜷曲的枝条,分成左中右三片,每一片上都有LED灯一样闪烁的小点,只有凑近看过去才能发觉那是发光的文字。
这是她的个人面板,文字依照左中右三片分栏。
最左边的一栏显示的是【当前修为】。
一团不断转动的烟气居于文字下方,将要团成卵一样的形状。血色顺着最底端的枝条爬上来,涂满了左边这一片的三分之二。
系统解释过,现在这个形状的烟气代表的是筑基后期,每当她突破一个大境界,这团烟气就会改变形状。
而那血色代表着她的修行进度,当血色盈满最左边这一片枝条时,她就可以尝试突破一个小境界。
原本积累的血色是原主的成果,而刚刚倒下的那三人,大概也已经化作一抹血痕,融入这伸展的花枝中。
中间一栏显示的是【当前功法】,这一片枝条几乎都处于灰色的锁定状态。
只有最下方的分支有几个亮着:【以血化生】、【歃血峨眉刺·基础】、【生命力顽强】。
不是,生命力顽强怎么也能算是功法啊?
最右面一栏完全是空白的,既没有文字说明,也没有颜色。只有嬴寒山把手指贴上去时,它才会显示出一个“0”来。
“这地方从来没有显示过东西,”系统解释,“你可以把它看做BUG面板,也可以用它挂衣服。”
?有人会干出在自己的人物面板上挂衣服这种事吗?
她一手压着那孩子的伤口,一手保持着面板开启。
系统无言地与她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给出答案:“在中央面板中的功法【以血化生】,可抽取他人精血灵气以滋养自身,修复伤口。”
“听着就不像好人。”
“你是杀生道。”
“我知道……”她垂眼看着女孩的脸,“这个心法,能逆着用吗?”
她点开面板的技能简介,仔细揣摩了一阵,觉得这个以血化生原理上来讲,就是玄幻版本的输血,只不过放大了血的作用。
电流的白噪音在她耳边炸响:“宿主!这幅身体刚刚因为走火入魔而魂飞魄散过一次,逆用心法极易导致气血逆行经脉错乱……”
“走火入魔的概率是多少?二八?三七?四六?”
她抬起头,对着空气粲然而笑。
“系统,你会帮我吗?你不会看着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宿主,你心态不行。”系统说
“你这样迟早要死。你今日救得了这一个垂死之人,他日雷劫何人救你呢?”
嬴寒山运起灵气,卡住女孩伤口处的血流,系统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那我到时候拿她挡雷劫?”
系统不说话,系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不是,我开玩笑。”在发动功法的瞬间,暗青色的纹路逐渐从她皮肤上浮现,如同刺出皮肤的毛细血管般缠绕上女孩,她们仿佛一起变成了某种植物,在寒凉的夜色里舒展开根须。
“你要明白,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是一个外来者,我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的。要是不幸赶上一个编户齐民做得不错的年代,我这样一没有身份证明二举止格格不入的人,很容易被当做妖人抓起来的……虽然我就算是个妖人。”
“血渊宗心法里没有飞天遁地,我要是被人抓起来就难办了,虽然我是个筑基修士,但恶虎打不过群狼,对面要是派出三千甲士就为了痛殴我一人怎么办?闹得动静太大引来其他名门正派怎么办?”
“——我得救活她,她可以做我的挡箭牌。”
她说服系统,也在说服自己,被讲出来的东西很容易成为逻辑的一部分,只要构建起逻辑链,她的所言所行就会变得可信。
嬴寒山知道自己没说出全部的实话,她遮盖起了救人理由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根本不打算按照系统的要求走
她又不是变态。
诚然她杀死了那三个人,不假思索,轻巧得如同折断一根树枝。但这不代表她接受了系统为她安排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路。
自卫与屠杀是不同的。
这不是电车难题或者是否圣母的问题,这甚至不是一个应该左右为难的问题。
人凭什么要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杀死,只是因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人被一个叫系统的东西催促着这么做?
人又凭什么要被逼迫着没有任何理由地杀人?并将在她的人生里无休无止地重复这件事情?
杀人是一种世界观的重塑,她绝不接受系统重新塑造她。如果说塑造真的必须发生——应该是她塑造别人。
如果没得选倒罢了,有得选时,她不选系统。
但嬴寒山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和系统翻脸暂时对她没什么好处。
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在头顶,两个月后它就会坠下来。她不想死,也不想妥协,这意味着她需要一个变数。
杀生道,“生”的定义很明确,“杀”的定义却很模糊。
用刀枪剑戟,血腥溅面算是杀,穿肠毒药也算是杀。陷阱诡计,构陷残害算是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算是杀。
关于“杀”的定义还有转圜余地,“因我而死”的方式有很多,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嬴寒山集中注意力,包裹着两人的青黑纹路隐隐泛起血色,如同有生命的脉管般鼓动起来。
女孩的手指开始轻微震颤,睫毛不住地翕动,脖颈上的那道伤口逐渐回缩,结成黑而干硬的血痂。
而嬴寒山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如果说灵气在体内顺序运转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那么让它逆行就像是用极纤细的琉璃丝去挑开乱麻,复杂而稍有不慎便出大祸。
她感受着它们逐渐从体内剥离,如同失血般的冷感慢慢爬上后背,而怀中这幅小小的躯体却渐渐有了温度。
在清晰感受到女孩脉搏的同时,那根挑乱麻的琉璃丝骤然崩断。
青黑色花纹好像被点着一样急速枯败缩回皮肤,一口腥甜顺着喉咙漫上来。
嬴寒山晃了晃,把她推到一边,自己先靠着马车委顿下去。
冷感在扩大,她简直觉得自己的体温都降了两度。一种很淡,但极为不祥的第六感笼罩了她。嬴寒山闭着眼睛倒了十口气,睁开眼睛。
“系统,我活着吗?”
“是的,宿主。”
“那个女孩呢?活着吗?”
“是的,宿主。”
她爬起来去看女孩的情况,女孩脖颈上的伤口已经缩小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疤,血痂从疤痕上脱落下来。
几分钟前还药石难医的伤口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来。
她脱掉女孩被血浸满的斗篷和外氅,从随身行李里找了套自己的衣服给她套上。
衣服大了不少,不过好在是秋冬衣装,大些也不显得十分怪异。女孩还没醒,惨白着脸孔趴在她肩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顺手解下拉车的那匹马,带着女孩离开了正逐渐熄灭的篝火。
而在遥远的,目力不可见的黑暗原野上,正有另一个人影飞快地向着反方向奔逃。
名为“六幺”的杀手无法理解是什么在短短一刻间杀死了他同行的三个人,而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信号。
但他的动物性帮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逃,快逃,不要与猛虎照面。
女孩醒过来时天都快亮了。
嬴寒山不会骑马,只靠着原主有些不知道骑什么动物的肌肉记忆硬着头皮上。
好在这匹拉车的马性子不坏,磕磕绊绊也就载着两人上路。
后半夜系统一直安静得像是死了,嬴寒山只能数着女孩的呼吸声集中注意力。
到天亮,东向的天空泛起微微赤色,嬴寒山才突然注意到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玉甬一样裹在嬴寒山给她披的披肩里,仰头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人,女孩长着一副很标准的南人相,脸颊小巧,显得一双眼睛尤为大,皮肤没有缺乏营养的暗沉灰黄,看起来至少是个殷实人家的孩子。
嬴寒山回忆了一下女孩身上原本的衣物,那大概还要比殷实人家所能穿得起的等级更高些。
女孩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嬴寒山的脸。
“醒啦?”她不看她,看路,“马背上有水囊,要喝吗?”
女孩摇了摇头,开口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
“啊,我啊,我是那个谁嘛,就是那个,那个,你记得吧?”嬴寒山含糊了一阵子,把问题抛回去,“你是谁呀?”
她很认真地摇头:“不记得了,头好晕。”那张脸上有真切的茫然,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悖逆的复生术让她直接丢掉了记忆。
没事,没事。嬴寒山腾出手来挼了两把她的头发:“你这是老毛病了,这一阵子常犯,好歹现在我在你身边,没什么问题……我是你姊姊嬴寒山,我们从南方来谋生,你有离魂症,总是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些事情。不过不怕,姊姊在呢。”
她点点头,缩得更紧了点:“那阿姊……我是谁?”
“你呀,”嬴寒山抬起头,太阳已经逐渐升起,远处的天被灼得发白,一只黑鸟从视线另一头划过。
“你叫鸦鸦,嬴鸦鸦。”
钟起寒山乱暮鸦,寒山的妹妹是鸦鸦,也没什么问题。
在马背上行了大概半日,前方终于依稀出现城镇的影子。
嬴寒山出了口气,她已经辟谷不必饮食,但这鸦鸦还是凡人一个,兼又刚刚从死地回转。
要是和之前一样连走两日路不进饮食,她这条被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小命还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走啦,前面有城镇,咱们能歇歇脚了。”她拍拍鸦鸦后背,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扔了那身血衣。
如果不丢掉的话,清理清理还是能换点钱的吧?——不行不行,不论是洗血衣还是卖可疑的贵重衣物都太奇怪了,别惹麻烦为上。
这么起念动心间,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而嬴寒山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城墙,盘问的士兵或者高悬的县城名。
她看到的是黑色,无边无际,浓重如烟的黑色,正笼罩在这座县城之上。
“鸦鸦,你帮姊姊看看,那边的城墙怎么了?”
鸦鸦很乖巧地抬头去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呀?阿姊。”
可她绝不会看错,那黑云一样,蝇群一样的黑色,正在城墙上蠢动起舞。
“宿主,”沉默了半天一夜的系统突然出声,“您看到的东西,非修真者不可见。”
“那是死气。这城池中,正尸横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