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爹娘长什么模样?”商悯追问。
“你父王身材魁梧,留长须,神情总是……罢了,议论一国主君容貌是为不敬。”赵素尘往手边的陶瓷杯中倒了些茶水,食指蘸水三两笔在茶桌上画出写意的人像。
人像虽然简单,但威武霸道的气质一下就被突显了出来。
薄薄的水迹很快蒸发,商悯盯着桌子出神,许久喃喃道:“这就是我父亲。”
“我娘呢?”她转而问。
“过世了。”赵素尘轻轻抚摸商悯的额发,让她背过身站着,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枚玉簪把她松散披着的头发挽得紧了些,用慈爱柔和的长辈的语气说,“生你时离世的,那时你爹在外征战,没能回去,我守在她身侧。”
“你父王名商溯,母后名姬令仪,是大燕宗室女。”赵素尘慢慢给商悯讲她的家人,“你有个叔父,忠顺公商泓是你父王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有一女一子,允公子便是他次子,长女叫商元慈,你跟你的堂姐堂兄关系很是要好。”
听到这里,商悯神情平静不少。
前世她没有叔父,也没有堂姐堂兄,但她父亲也叫商溯,母亲也的确姓姬名令仪,母亲亦是出身武学世家,和父亲乃青梅竹马。
“我亲戚很多?”商悯问,“宗室王族,人丁是不是会多一些?”
“是有些亲戚,比起其他国,武国王族人丁不旺,算是人数最少的。”赵素尘道。
商悯道:“父王仅有我一个女儿?”
赵素尘看了她一会儿,才答:“非也,你有个弟弟,叫商谦。你父亲在你五岁时娶了邻国梁国的公主做继王后,她是公子谦生母,你弟弟今年四岁。”
商悯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父王仅有两个孩子,她是大公主,是长女,弟弟比她年龄小得多……那王位继承人,父王属意谁来当?公主可否继承王位?
若可以,那商悯遭遇刺杀一事便有了眉目。
家天下的时代,王位凭血脉传承。武王长女,未来的王位继承人,这个身份足够被某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理智地想,如果父王膝下子女众多,可挑选的继承人也多,那么可能动歪心思的人会少一些,毕竟除掉了一个孩子,还会有孩子排着队做继承人。
但是两个孩子……弄死一个,另一个就能即位。
弄死两个,商溯这一脉就无继承人了,王族得从宗室中挑选新的继承人,王位将旁落他人之手。
谁能从中得利,谁就是要刺杀商悯的凶手。
“悯儿。”赵素尘按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双眼道,“时间还是有的,不用这么忧虑,即便你是你父王属意的下一任王,可你依然还是个孩子。你需要做的是快些成长,我们做长辈的给你争取成长的时间,剪除不利于你成长的存在。”
父王属意她继任武王之位。
商悯敛下眼眸,总觉得姑姑话中有话。
赵素尘的意思大约是让她不用担心要刺杀她的那个人,父王会替她除掉此人。
虽然赵素尘这般安慰商悯,可是商悯却无法对想杀她的人视而不见。
商悯想,她必须知道此人是谁。
赵素尘道:“悯儿,你可有心事要与我说?”
“有是有。”商悯极为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一时想到“前世”,一时又想到现在。她的父母、姓名,以及身上的种种巧合。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事物非常逼真,让我有些分不清究竟梦是真,还是梦醒后是真。”商悯望着自己的双手,“姑姑,这世上可有庄周梦蝶这句话?”
赵素尘眉毛缓缓扬了起来,“曾在古籍中见到过。”
“竟然真有?”商悯一愣,“那这个典故出自何处?”
“只是早年在杂书中见过罢了,此书无名。”赵素尘答。
《庄子·齐物论》可算不上杂书,赵素尘所言之书,恐怕并非商悯所知之书。
“有个人叫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而后他忽然惊醒,惊惶不定,不知到底是他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他。”商悯轻声讲了一遍这故事,“姑姑,我已辨不清我是不是那蝴蝶,也辨不清我是不是庄周。”
赵素尘沉思片刻,淡笑道:“悯儿的疑问,我曾看到的古书里亦有记载。”
商悯仰头,惊讶地望着她。
“古书中曾记此类情况为‘游太虚’。”赵素尘道。
商悯急急询问:“游太虚是何意?”
“数千年前,圣人未绝迹的年代,他们的神魂可与天地交感,脱离肉身束缚,与天地合一,遨游太虚。遨游太虚者,可窥见前尘往事,亦可望见后世变迁,甚为神妙。”
赵素尘道:“如今世上已无圣人,但仍有人机缘巧合之下偶然神魂离体,游于天地。只是神魂离体要是回不来,就变成了躯壳空荡荡的行尸走肉。若游太虚归来,人往往会获得天地感召,脑海中留存些许神游时的奇妙记忆,突然忘记前尘旧忆、性情大变都可能是游太虚的后遗症。”
她凝视商悯的面庞,笑道:“悯儿,你不会是游太虚了吧?”
商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缓过神。
她以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暴露了会招致祸端,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会有“合法穿越”。要是在商悯之前也有人穿越,那他们岂不是可以把失忆和性情大变合理推到游太虚上?
商悯严重怀疑这是某个穿越者前辈搞出来故弄玄虚掩人耳目的说法。
“这……我也不知我是不是游太虚。”商悯答得模棱两可,“之前有别人游过太虚吗?此类情况似乎甚为少见,想来得机缘游太虚者,史书列传上应当不是无名之辈?”
“古籍之言,不知是真是假。悯儿不要把游太虚之事说出去,怕引起有心人猜忌。”赵素尘嘱托,“毕竟书中说,游太虚可窥见前尘后事……如果世上真有游太虚,为何古往今来那些人物无一人承认?你可明白?”
商悯心下一凛,想通其中关窍。
要是游太虚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异,那么游太虚者岂非能通晓过去预知未来?这种神奇人物在落后蒙昧的时代要么被当成天师奉为上宾好好供着,要么就是当妖孽处死了。
更严重些,听了传言的管你是不是真的能预知后事,直接就派人抓起来囚禁或杀了都有可能。
“我是公主,也要慎重?”商悯刺探地问了一句。
“是公主要慎重……是武王,也要慎重。”赵素尘细心交代,“即便是威慑北疆的武王,亦要听命于天下共主,那位高坐于龙椅的燕皇。”
“燕皇……”商悯念。
王之上自然是皇,武王执掌一国,燕皇执掌天下。
一排侍女手捧膳食跨入正厅,菜肴碗筷依次摆好,让人饥肠辘辘的香气飘进商悯的鼻孔,她吸了一口饭香,飞快地小跑到桌前。
她正要坐下,赵素尘轻飘飘地揪住她的衣领,将她从桌子侧面领到了正中央的主位上。
“这才是你该坐的位置。”她道。
商允和杨靖之结伴而来。
杨靖之一板一眼地跪下要行礼,商悯只觉得这礼仪实在太扎眼,在他跪之前就先喊:“免礼免礼!”
杨靖之一愣,笑着向她微微拱手,还是行了个不那么郑重的礼。
商允就没那么讲究,他一进屋行的就常礼,一拱手就完事儿了。
两位兄长地位尊卑一眼分明。
“雁鸣呢?”商悯发觉少了个人。
赵素尘道:“姜国使团正在黑崖城,他随他们先一步去往朝鹿了,走了已有半日。你一直昏睡,我们原打算在你醒之前在黑崖城暂留。”
商悯点点头,把雁鸣之事抛到脑后,“坐,来吃饭……”她说完觉得不对,谨慎地换了个词,“来用膳?”
商允坐到商悯左手侧,“我也早饿了,悯儿,城主府给你做了红烧鹿肉,你要好好补补。”
“谢公主赐座。”杨靖之这才在次商允一位的椅子落座。
赵素尘坐商悯右手侧,也不动筷。
一群侍女侍奉身侧,要给商悯夹菜。
商悯看了饭桌周围的人一圈,食欲忽然下降大半。她道:“都退下。”
侍女顺从地退了。
商悯拿起筷子夹肉,在她动筷之后,赵素尘和两位兄长才动筷,看得她心情止不住往下沉。
身边都是亲近之人,像这样的饭局,以前也定然有过。从前他们也这样,连一起吃顿饭也要讲尊卑次序吗?
本是很香的饭,商悯吃得味同嚼蜡,草草填饱肚子就借口休息离席了。
“妹妹怎么了?”商允迷茫道,“心情不好?”
“许是想家了。”赵素尘神色平淡。
杨靖之觉得很有道理,“应该是想早点回到朝鹿。”
杨靖之大抵觉得商悯归家心切,确认她身体没问题后从城主府调了马车,当日就出发了。
黑甲军一路护送,黑色的洪流踏过雪原,远远望去,仿佛宣纸上的一道墨痕。
数日后,商悯掀开车帘子往外看,终于看到了朝鹿城高大的城墙。
城墙雄伟,光是墙面就高约十五丈,由青灰色的石砖垒砌,一眼望去仿佛一面青灰色的幕布,向左右两侧望竟然望不到尽头。
城门楼更是威武气派,那座四角建筑高出城墙一倍有余,黑底红纹的军旗悬挂飘摇,在沉凝的青灰色城墙上无比显眼,就像燃烧的火把。
城门楼有个穿玄黑色衣袍的高大人影静静伫立。
商悯一眼看到了他,欣喜的情绪从心底漫了上来,她脱口而出:“是父王!他在城门楼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