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阳城酒楼之中,商悯松开了紧握着玉瓶的手,她手臂垂下,神情有释然,有沉重。
“结束了,很顺利……一切如我所料。”她用轻缓的语调陈述结果。
这样的结果称得上是胜利,而且是大胜特胜。
商悯想要露出一个微笑,可是她嘴角动了动,这个微笑还是没能露出来,她嘴唇抿了抿,手搭在酒楼的栏杆上,眺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宫。
宿阳城内,平民百姓一无所知,他们在街巷中忙碌穿梭,为了讨生活努力,为柴米油盐发愁。
他们不知道一朝之皇已经崩逝,对大殿之上的混乱景象一无所知,不曾预料到他们的生活将会发生重大变化……命运奔向了未知。
宫内宫外,两个世界。
“我让胡千面逃了,谭闻秋昏了过去,苟忘凡主持局面。殿下没有暴露……”商悯眼睛眯了起来,“真是吓了我一跳,真正的谭闻秋的意识好像在最后关头醒了过来,她差一点就要说出真相了,还好没有,这在我意料之外。感谢小蛮姐姐反应够快,让她晕了过去。”
“小蛮姐姐?”敛雨客侧目,问道,“听到你叫她姐姐,让我意外。”
“扮成妖的后遗症之一罢了,说顺嘴了。”商悯意兴阑珊,“我偶尔还会意识错乱觉得自己身上缺了点零件,比如尾巴和兽耳什么的……”
传递蚀心蛊之前敛雨客就已经知道了“白小满”其实是陶俑幻化的,实际上也受商悯操控。
“想必你的生活很辛苦,也很惊险。”敛雨客善解人意道。
“不过这样的生活是有好处的,我与那些妖朝夕相处,除了他们的同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们的人。”商悯道。
敛雨客沉思片刻,“为什么要放走胡千面?”
“敛兄不会没猜到我为什么这样做。”商悯笃定道。
“猜到了,但是担心你所想与我想的有偏差,胡千面死不死,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死了一个胡千面,不是更能洗清谭闻秋身上的嫌疑吗?”敛雨客慢声道,“众臣会以为控制皇帝的妖已经死了,谭闻秋也可以高枕无忧,安心地继续做自己的皇后或者太后。”
“敛兄,你可能是避世太长时间,太久没有和人打交道了,所以不了解人了。”商悯远目眺望这座繁华的国都,“人,只相信眼前所见,他们最擅长自欺欺人,尤其是寿宴之上多庸碌之辈,多酒囊饭袋……只要蒙住他们的眼睛,他们就可以假装事情不存在。”
敛雨客微微坐直了一些,凝视商悯的侧脸道:“你是指……”
“胡千面如果死在他们面前,他们就真敢相信妖邪尽除了,他们不会联想到妖是有同伙的,他们不敢这么联想,因为他们害怕了!”
商悯道:“舅舅剖心而死,接着妖魔现身,被顺利诛杀,他们会在短暂震惊后立刻开始庆祝大燕成功除妖。”
“敛兄可能会想,这等荒唐事,怎么会发生?人当真会如此愚蠢吗?的确,除去庸碌之辈,
在场的人中也不乏有识之士,可是,谭闻秋势大,我怕她封锁消息操控朝臣,只有当消息满天乱飞封无可封,我们才不算白忙活,庸碌之辈才会丢弃幻想,停止自我麻痹。()”
商悯转过身,与敛雨客的眼睛对视,“我救胡千面,让他逃走,一是为了让人族警觉,知晓妖孽未除,哪怕他们风声鹤唳如惊弓之鸟,也好过醉生梦死自我欺骗……二是,我施展妖族天赋神通魇雾,可以让众臣在回过味儿来之后察觉到,当日大殿上,有不止一只妖!?()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此妖能御使幻境,帮助胡千面逃脱,这孽畜就藏在大殿之上,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谁是妖,他们会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既有两只,那么更多妖藏身宿阳也在情理之中。”
胡千面死了,线索就此中断,反而不能起到最好的警示效果。
放他活着,宴席上目睹妖魔现形那一幕的人会战战兢兢,不敢再自欺欺人。
“这其三,是帮助你的那具妖族化身取得众妖信任。”敛雨客古怪道,“就连子邺指认胡千面,也是在配合你。不过我很好奇,姬瑯清醒后一击打伤胡千面,也是你设计好的吗?”
事情紧急,许多谋划是在寿宴开始前不久才完善好的,商悯没来得及细细对敛雨客解释。
“敛兄这可猜错了。”商悯抚掌而笑,“舅舅打伤胡千面是我二人故意设计,子邺的配合才在我意料之外,我没来得及跟他说这件事,宴会开始前我才找到机会用魇雾与舅舅商谈细节。”
她若有所思:“他也是足够机敏了,不愧是他,此举也可洗脱他身上的部分嫌疑。”
那心脏中的两条蛊虫,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
假设皇帝剖心证妖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局。
那么操控这个局的人,必要满足三个条件。
首先,此人已经察觉皇帝中蛊。
其次,此人见多识广,想出了以蛊破蛊的奇招,且能找到与幻心蛊对应的蚀心蛊作为破蛊的引子。
最后,此人必须有能力接近皇帝,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蛊虫喂到皇帝的嘴里。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而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知道皇帝中蛊的人本来就少,基本只有谭闻秋身边的亲信。
如此一来,子邺就会成为谭闻秋首要的怀疑对象。他有能力,也有动机这么做。
但子邺直接指认胡千面保谭闻秋,一下就把自己从被怀疑的境地里拉了出来,在明面上,他变为可以信任的了。并且子邺身为大燕司灵,竟然没有辨认出皇帝身中妖术,这可是大过失!等待他的要么是撤职问罪,要么是将功折罪。
大燕正是用人之际,司灵职位特殊,轻易不可撤,那么子邺就只能将功折罪。
“算算时间,武王密信也应该已经发至各国了。”敛雨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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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商悯颔首,“再过两日,皇帝遗旨还有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也将使天下知晓……”
“谭闻秋醒了吗?”
() 敛雨客问,“不知,此刻的她,是在想什么?”()
“她怎么想,我也大抵能猜到。”商悯别有深意道,“她脑子里的第一念头,当然是该不该舍妖族在宿阳经营的基业,遁走避祸……而我知道,她必然舍不得,因为同样的事情,我已经试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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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悯是在一次一次的试探中,准确把握到谭闻秋的底线的。
她发现,只要没有被逼到绝境,只要还留有余地,谭闻秋就很难作出壮士断腕之举,因为妖族时间所剩不多,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所以只能孤注一掷。
商悯的第一次试探,是白小满遇袭。
经过这件事,妖族已经有了暴露之危,妖族一方也猜到自身的存在可能没有他们想象中藏得那么严实,否则白小满不会出事……可是他们没能立刻查出什么,谭闻秋便没有擅动。
商悯的第二次试探,是武国商会的密信。
发出的密信之一记载了皇帝可能被妖术控制,胡千面大惊之下派小蛮前去拦截另一封密信,结果小蛮妖身显形,那封写着“吾乃汝祖宗”的假密信被送到了胡千面手里。
至此,妖族的存在彻底暴露,谭闻秋为此召开群妖议事。
但,由于商悯发出的密信中并未提及大妖为谁,所以谭闻秋一方便以为自己真身没有被人所知,更不敢轻举妄动露出踪迹,一直在蛰伏。
那封密信的内容,也是商悯精心所想,她只提有妖而不提及谭闻秋,就是怕打草惊蛇,将这条大鱼给惊走。
谭闻秋不想蛰伏,但是她不能不蛰伏。
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她忍性够好,不是因为她行事畏缩……而是因为她太敢于冒险了。
不破天柱,妖族皆亡。
谭闻秋把一切都赌在了这上面,她怎么能舍弃宿阳的基业,怎么能舍弃布置了无数年的暗线?
从谭闻秋化身皇后的那一刻起,她既因为这个身份获利,也被这个身份所束缚。她因这个身份能够触及人族权力顶峰,篡夺皇权,也因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而不愿轻易舍弃皇后的壳子。
商悯的连续两次试探,都没把谭闻秋逼得放弃身份。
这固然是因为商悯的逼迫始终留有余地,没有让妖族陷入绝境,可谭闻秋的赌徒心理也是重要的一环。
现在谭闻秋迎来了商悯的第三次试探。
这次商悯做了更大的局,一个更严密的局,在试出谭闻秋的底线后,她小心地谨慎地避开了谭闻秋本人,只把矛头对准了胡千面……然后不出所料,胡千面暴露了,谭闻秋又能保住自己身份了。
她一定大松一口气,感到无比的庆幸……她也会疑神疑鬼,忧虑自己身份暴露。她会加倍小心谨慎,细致排查身边有没有叛徒,也可能勃然大怒加倍敌视武国,或者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这次,谭闻秋会仍然不愿舍弃她的躯壳吗?
商悯猜,她不愿。
谭闻秋想看天下大乱,那么好,燕皇已死,妖族失去了傀儡,可是天
() 下的确要大乱了。
这对于谭闻秋而言,这同样是一枚具有强劲吸引力的毒饵。
有什么能比天下四分五裂更能使天柱快速倒塌呢?她必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而要四两拨千斤挑动天下对立,皇后的身份能提供强大的助力。
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持新皇帝,新皇代表的是大义,是人族气运最终的流向。
商悯唇边勾起微笑。
饵料已经撒下,她编织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一点一点收紧。
世间有一百道逃生之路,商悯偏偏堵死九十九道,唯独给谭闻秋留下一道生路,一条破绽,让她心怀希望。那唯一的路背后可能也是陷阱,谭闻秋知道这一点,她依然不得不冒险往里跳。
商悯不想让她舍弃这具躯壳。
要是谭闻秋转生了,她该上哪找她?要是谭闻秋离开宿阳了,人族的军队就会失去一个明确的攻伐目标。
商悯要把谭闻秋死死束缚在皇后的宝座上,然后让她随着残破的大燕王朝一同被埋葬。
“今天的皇帝寿宴,我愿称之为皆大欢喜。”商悯道。
敛雨客听后一愣,笑道:“唔,确实算得上皆大欢喜。”
人和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谭闻秋没有暴露身份,为一喜。
胡千面保住性命,二喜。
姬瑯挣脱蛊虫摆脱傀儡宿命,堂堂正正地死去,三喜。
商悯使妖魔现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四喜。
子邺和“白小满”也能从这件事情中得到足够的好处,获得妖族信任和殿下倚重,喜上加喜!
商悯给自己的杯子蓄满茶,举杯倒在了地上,“敬舅舅。”
敛雨客也倒一杯茶,举起道:“敬姬瑯。”
商悯又倒一杯茶,再举杯,向那天上的炽日朗声道:“敬,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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