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燃犀反复哭闹,反复劝说,她说,只要李楹死了,他们就能重新在一起了,在她的不断威逼下,郑筠最终答应了她,王燃犀在宫中找了一个内应,那就是尚衣局宫女,以前是她家家奴的王团儿,王团儿刚开始死活不愿意,但是王燃犀以恩情威逼,王团儿这才胆战心惊应下了。
王燃犀和郑筠的谋划是,让郑筠写一封信给李楹,约她夜间去荷花池相会,李楹脸皮子薄,和驸马约会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告诉宫婢,也不会带宫婢随同,等李楹一到荷花池,便让尾随的王团儿将她推入池中,制造李楹失足溺水的假象。
计划并不完美,但说到底,王燃犀和郑筠只是两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儿女,并不是什么天生的阴谋家,随着郑筠和李楹婚期日近,这个计划就算有再多漏洞,也势在必行。
可这满是漏洞的计划,却偏偏成功了。
李楹喃喃道:“既是王团儿推的我,为何郑筠没有供出她?”
崔珣顿了顿,将她的疑问去问王燃犀:“那为何最后郑筠将所有罪过一力扛下?”
王燃犀涕泗滂沱:“他为什么将所有罪过一力扛下?是啊,我也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想告诉自己,他是对我有情,所以才为我遮掩罪过,可是,我知道,并非如此!”
她癫癫狂狂,歪着头看着崔珣:“他扛下所有罪过,是因为他想死,他为什么想死,是因为他要为李楹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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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六,夜。
那本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王燃犀和郑筠本在酒肆等候消息,但是郑筠却一直心神不宁,王燃犀给他倒酒,他也不喝。
他焦灼的踱步,最终却飞奔出门,跨上马匹,王燃犀追了出去,她拉住缰绳:“表兄,你做什么?”
“我要去救她!”
王燃犀如遭雷击:“你说什么?你要去救她?”
“我们做错了。”郑筠红了眼眶:“她不该死!不该死!”
王燃犀不敢相信:“你敢去?我拼了性命,和你干这勾当,临到了,你说你要救她?”
“表妹,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一切与她无关,所有罪孽,让我一人承担吧!”
郑筠说罢,便扬鞭打马,马匹如闪电般往大明宫奔去,王燃犀被甩到地上,她爬起来时,浑身疼痛,面如死灰:“疯了,他疯了……”
居然要去救一个他本要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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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宵禁,郑筠有太昌帝御赐的紫金鱼袋,可宵禁夜行,出入宫闱,他快马加鞭,扬尘夜奔,只为了去救他本该杀死的未婚妻子,但是可惜,他到荷花池时,已经迟了,他只见到李楹浮于水面的尸首。
他如五雷轰顶,跪在地上,掩面而泣,他想抱出李楹,但却在听到人声时,仓皇奔逃。
他在害怕,害怕面对太昌帝,害怕面对姜妃,更害怕面对李楹。
他仓惶失魄,以至于被崔颂清抓到大理寺时,毫不辩解,一人揽下所有罪过,一心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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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燃犀在呜咽:“郑筠这个负心薄幸之人,他以为他没有供出我来,我就会感激他吗?呸,是他自己发的誓,如果负了心,就家破人亡,死无全尸,如今应了誓,难道要我傻到去自供陪他吗?不,我才不要,我偏偏要嫁得一个如意郎君,让他九泉之下看看背叛我的下场!”
“郑筠死了,天下就只有一个知道我罪过的人,那便是王团儿,她杀了李楹,也惶惶不可终日,我将她约了出来,用郑筠送我的匕首,将她一刀、一刀捅死,她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起来,她恐怕没有想到,她感恩戴德的主人,会最终杀了她灭口。”
崔珣沉声问道:“你杀了王团儿,然后就将她抛尸荒山?”
“这不是我,我一个柔弱女子,哪有那么大本事?是裴观岳,他当时是七品亲勋翊卫队正,见王团儿出宫时神色有异,于是悄悄跟着她,刚好撞到我杀人,他便要挟我,让我嫁给他,否则,便告发我,我哪里敢让他告发?一旦被告发,杀李楹的事必定事泄,所以,我不得不答应他,做他这个卑贱寒族的妻子,作为回报,他帮我处理王团儿的尸首,埋尸荒山,而那时前朝后宫,都因为公主之死血流成河,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尚衣局宫女的消失,我便这样,安然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她何止安然?还为丈夫的前程积极钻营,出谋划策,活的好上又好,却不知道她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想起被她唆使,最终身首异处的表兄郑筠?
崔珣最后问道:“裴观岳知不知晓你杀了永安公主?”
王燃犀嗤了声:“也许知晓,也许不知晓,谁知道呢,反正他从未问过。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太原王氏女婿的身份罢了。”
李楹忽然觉的有些冷,她拢了拢身上的火狐皮氅衣,低声道:“我不想听了,我们走吧。”
崔珣点了点头,转身和她欲走,王燃犀却着了急,她扑到墙边,拍着铁窗:“崔少卿,你不能走,你走了,永安公主和王团儿会又来缠着我的!”
崔珣回首,讥嘲道:“杀人都不怕?怕鬼?”
王燃犀无言以对,她只能不断乞求着:“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全部招了,你救我!救救我!”
崔珣瞥了她一眼,从铁窗中扔进一串东西,王燃犀捡起,如获至宝,她捧在手心,口中念着唵嘛呢叭咪吽,李楹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串小叶紫檀念珠。
这般恶人,居然还手持开光念珠,口念六字大明咒,祈祷佛陀庇佑,李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苦笑一声,拢紧火狐皮氅衣,头也不回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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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崔府之时,冤虽明,茶已凉。
李楹许是没从骤然得知真相的震感中恢复过来,她神情恍惚,端坐于书案前,一言不发,崔珣也没有和她说话,而是重新备器、炙茶、碾茶、筛茶、置料、投茶、煮茶、分茶,他手指纤长漂亮,行茶道时,高情逸态,优雅绝尘,让人不由忘了他是一个人人唾骂的酷吏,而只是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公子。
崔珣将分好的茶汤递给李楹:“吃口茶吧。”
李楹哪有闲心吃茶,她浑浑噩噩接过,没有慢慢品茗,而是一口饮完,崔珣瞥了眼她,说道:“公主大仇得报,为何不见欢颜?”
李楹放下银茶盏,苦笑:“这三十年,我设想过很多次,等我找到凶手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是高兴,还是痛快?但是当我终于找到了凶手,我才发现我既不高兴,也不痛快,反而心闷的很。”
她呢喃说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崔少卿,你能理解吗?”
但是问完后,她又自顾自摇头:“不,你定然是不会理解的。”
被自己的未婚夫和他的情人合谋杀害,三十年后才真相大白,可是,真相大白又怎么样呢?她还是死了,永远的离开了阿耶阿娘,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这种报仇之后,既矛盾又痛苦的心情,崔珣并没有经历过,她又怎么能奢望他能理解呢?
李楹喃喃自语时,没有发现崔珣慢慢捏紧了掌中团花茶盏,他垂首,抿了口茶,淡然说道:“是的,我不理解。”
李楹默然无言,崔珣垂首,轻轻摇晃着手中团花茶盏,看着茶盏中茶汤泛着涟漪:“茶凉了,还可以再煮,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李楹轻轻抿了抿唇,她看着崔珣盏中的碧绿茶汤,怅然若失,她觉的崔珣好像是在说她,又好像不是在说她,她回想着狱房中王燃犀的供述,三十年前郑筠的面容,和三十年后王燃犀的面容,渐渐重叠了在一起,三十年来,爱恨贪嗔,恍然一梦。
如今,梦该醒了。
而她,也应该去追寻她的下一段人生了。
李楹抬首,问崔珣:“王燃犀会怎么样?她丈夫会来救她吗?”
“他不敢。”崔珣道:“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王燃犀断了他的锦绣前程。”
李楹松了一口气:“那王燃犀会得到惩罚吗?”
“我会将此事上奏太后与圣人的,太后爱公主如命,雷霆震怒下,必定会杀了王燃犀的。”
李楹点了点头:“她死了,我就能重新去投胎了。”
身为枉死之人,只要谋害她的人得到报应后,她就能怨气消散,转世为人,再也不用孤零零游荡在这世间了。
她仰头望着崔珣:“我要走了,崔少卿,多谢你。”
她望着崔珣,崔珣也望着她,他甚至能在她清澈如琉璃的双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面色苍白,眉眼阴鸷,悒郁狠戾。
活脱脱一个从地府爬出的恶鬼。
崔珣垂首,不再看她,他握着手中茶盏,轻抿一口,说道:“人恶于鬼,愿公主以后,不再碰上恶人。”
“嗯。”李楹颔首:“我一生从未做过坏事,我想,下辈子,我不会再这么倒霉了。”
崔珣正垂首用熟铜火筷拨出茶炉中未燃尽的炭火,他说道:“下辈子,不要碰上郑筠这样软弱的人,不要碰上王燃犀这样恶毒的人,不要碰上王团儿这样愚忠的人。”
他将最后一块烧到暗红的荔枝炭拨出:“更不要碰上像我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