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夕苑回来前,顾绍卿回过自己独居的小院。
这小院,原是陈家大宅的一部分。顾绍卿拜了姚寒江为师后,为了方便教导,姚寒江提及将他带在身边。顾世承同意后,姚寒江便将他安置在这里。
这一住就是好多年,后来,顾绍卿用接任务赚下的银子从陈元初手中买下了这个小院。这个小院落,就此成为了这世间为数不多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只是他呆在这里的时间并不多,就像今日,他回来只是处理了身上的伤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又离开了。
野芙蓉对面有一茶楼,名唤【景和】。顾绍卿倚在窗边喝茶。除了茶,他的面前还有一碟点心,好几样儿。只是他在这坐了近两刻钟了,都未有显露出一丝想要碰触的意思。
眼下这个时辰,正是茶楼生意好的时候。茶楼内几乎坐满,有些桌,由陌生人拼凑。
西地民风纯朴热情,倒是没人在意这个,可就这,也没人敢靠近一身森冷的顾绍卿。容颜绝艳,气质冷冽出挑,简直不要太好认,一众西地民众心都快给好奇灼痛了,都不敢议论半句。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没多时,一少年进了景和茶楼。他的脸蛋深邃鲜明,异域感浓重,大概不是泷若人。行进间,耳朵上脖颈上手上那些夸张的饰物摆动,哐哐轻响。
目光一阵梭巡,瞧见了顾绍卿那张桌空落,便径自走了过去。
众人瞧他这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议论声也是再压不住了,
“这少年怕不是不认识顾家三郎。”
“可能是,看着向外域来的。”
“来头不小,光他身上的那些首饰,都比我们几家的全副身家加起来还要多。”
“我这对眼都快给他闪瞎了。”
“那怎么办?要吆喝一声吗?”
......
声浪溅开,那异域少年听到了些,但他并未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到了顾绍卿那桌,问都不问就坐了下来。
嘶。
周遭目光霎时间全聚到了此处。
顾绍卿亦抬眸瞧了他一眼,也仅限于此,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什么都没说。
然而,这并不能换了清静。
那异域少年目光扫过桌上的那一碟点心,问顾绍卿,“滋味如何?有什么推荐?”
这少年的腔调倒是没有一点异域味儿。
顾绍卿不看,不理。
异域少年这才抬眸看他,“问你话呢?”
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异域少年:“......”
停歇片刻,他忽地笑了,“怪不得阿。”
怪不得什么,他未有道明。
顾绍卿自是不在意,也没想过要离开。
好在,这异域少年大概摸清了他的性子,再未开口扰他。
招来了店小二,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遍,然后点了满满一桌。
点心和茶上桌后,他快活地吃了起来,圆碟一个接一个的空了,速度快得惊人。饶是顾绍卿冷漠惯了,见此一幕都觉得惊奇。
这么瘦削一少年,饭量竟如此的惊人。
只是这惊奇持续没多时,没于茶楼外的异样喧嚣。
顾绍卿长睫轻颤,随后从腰间摸了碎银放在了那未动的点心旁边。
往外去时,那异域少年竟对着他的背影嚷了起来,“喂,你点心还没吃呢!”
顾绍卿似没听见,似一缕风,迅速无声出了茶楼。
异域少年:“浪费米粮,小心遭雷劈。”
说罢,竟是把顾绍卿那碟点心朝着自己挪了挪。
吃饱喝足,有一黑衣人来到了他的桌旁,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低微音量唤道,“殿下。”
原来这异域少年是毗邻泷若西地的玄昌国的五皇子萧弘玄,国君幼子,故而朝中上下都爱唤他小殿下。
“说。”
“暗访了长公主所提及的四个地方,并无公子下落。”
玄昌,因充沛矿脉富得流油。
这一富阿,就不喜战乱争斗。是以百年来,周边诸国大战争小战争不断,他们从不参与。但那样富,总会遭觊觎。时不时有尖矛指向玄昌,只是没一次有好下场。玄昌国富,并未养出一身娇,必要时,全民皆可兵,不分男女。这么你来我往搞过几回,玄昌终获安宁,成了诸国中最是安宁的地域。
然,这片安宁底下并不是毫无波折。
玄昌国君唯一的妹妹,昭惠长公主,溜出玄昌游玩,路遇强袭,自此明珠没于民间。几年后,昭惠长公主终归,然而她失去了过往几年的记忆。
温养之下,她的脑海中开始有记忆碎片浮出。
一点点拼凑,昭惠长公主知道自己生了个小娃儿,是个小公子,她惯爱唤她“琤琤”。只是这娃儿是和谁生的眼下在何处,她至今都未记起。
萧弘玄心疼姑姑,主动提及出玄昌打听消息。
国君自然也心疼妹妹,同时存了叫幼子见市面的心思,欣然应允。只是泷若疆域诸国之首,人海茫茫,想寻一人谈何容易。就单这西地,萧弘玄走走停停,已经耗上了大半个月。好在,他并不在意,泷若人杰地灵,美食众多,他觉得有趣得紧。
是以眼下进度依旧凝滞,他的情绪也未见波澜。
“知晓了,继续找。”
“诺。”
“这里的点心不错,坐下尝尝。”
“诺。”
黑衣人坐定,执筷吃起了点心,半点没有对面坐着的是主子爷的局促感。究其根源,是这黑衣人不是一般的侍卫,他名唤王圣英,乃萧弘玄近卫,从小一起学文习武,相伴着长大。
用了两个点心,又喝了半杯茶,王圣英忽然道,
“殿下可想去隔壁凑凑热闹?”
闻言,萧弘玄的那双眸子忽然亮了几分,似有细碎的光在里面闪,
“有什么热闹可瞧?”
黑衣人:“往好听了说,叫夺嫡之争。往难听了说.....”
萧弘玄接下了话茬,“狗咬狗阿?这热闹,我喜欢极了。”
顾绍卿这时,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成为了别人嘴里的“狗”。不过就算知道,他约莫也是冷冷一瞥不会太在意。毕竟这些人在他眼里,指不定还不如条狗呢。
顾绍卿出了景和茶楼,径直朝着野芙蓉去了。
西地幅员辽阔,但说起这野芙蓉,不知者甚少。这间酒楼除了气派菜色稀罕且滋味佳,还有能歌善舞的美人。这些美人姿容鼎盛,各有各的才艺,即使是卖艺不卖身,也能勾住这天下权贵富商的魂儿,让这野芙蓉访客络绎不绝。
所以这野芙蓉,在一部分人嘴里又叫销魂窟,进去了就不想出来的地儿。
这销魂窟,一层有一美人儿,最顶层驻着的就是西地第一美人,心妍姑娘。今儿,野芙蓉的最高处一如往常暖香浮动,袅袅乐音,轻霜白露一般的沁人心脾。雅间尽头的位置,横了张黑木圆桌,四张黑木椅四面摆放,将它围于其中。每一张椅子的背面都有提文刻字,说不出的风雅。
此刻,每一张椅上都坐着人,是绝对衬得起这些椅子的富商大儒,其中一人便是顾绍卿曾提及过的四皇子跟前的大红人--刘宾白。
觥筹交错间,酒香无声氤氲开来。同时漫开的,还有他们的说话声,
“先生所托举手之劳而已,怎地还如此客气了。”
“是了,这又是请饮酒又是赠礼,我们几个受之有愧啊。”
“几位想多了不是?这饮酒赠礼,也不单是为所托之事,诸位也是宾白仰慕之人呐。在下虚浮,只能想到以这些会友了。”
“先生这话我不爱听。若先生这样的大谋士都虚浮了,我等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
“自谦的话都少说两句吧。来来来,喝酒喝酒。”
明明第一次见面,却是熟稔热络,仿佛相识已久私交甚笃。就这么闹了小半个时辰,四人的脸上都有绯色浮出,明显醉意上了头。
这人一醉,有些东西就开始压不住。
比如,真心话。
有人拽着刘宾白的广袖,问他,声音因为酒意黏黏糊糊的,“那位势弱了那般久,何故还盯着他啊, 可是这帝都.....”
话未完,就有人狠狠地拍了他一下。
那人瞬间清醒,眸中水雾也散了大半,明晰地映出了刘宾白和拍打他那人,他惊惶开口,“先生莫怪莫怪,我这人呐,酒醉了就容易多话。”
“所以平日,极少饮酒。”
拍他那人,也为他说话,生怕开罪了这四皇子身边的大红人。
可这刘宾白似乎并不在意,只听他低低笑了声,然后说,“长嫡,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能真正放下他。”
现在世人都道,废太子是被母亲惠初皇后和她的母族楚家连累才被发配西地,但很少有人知道,惠初皇后不止是帝王发妻,也是他的青梅竹马他掏心窝子爱着的女子。
现在楚家是犯了事儿,相干人等都受到了重罚。但罪过终有赎尽的一天,说不定哪一天帝王就说算了。那尊贵的女子重回中宫,那她的家族她的孩子也将重登荣耀巅峰。这般情势下,但凡对那高耸王座有点想法的人,谁不想在嫡长翻盘前将这股势力彻底抹杀。
这股势力的核心细说有二,一是冷宫中的惠初皇后,二就是这位被贬西地的废太子。宫中,诸势力顶多是让惠初皇后遭点罪,想杀她,帝王不会允潜在暗处的楚家势力不会允。
如此这般,废太子成了相对而言较容易攻击的点。眼下,想穿透过由剑圣为首的高手组成的防护线除掉他,确实不容易。但抹去他在西地多年的经营,比如顾家和他的产业群【长汀】,又比如以徐家为首的诸豪贾世家对他的支持.....筹谋一番,还是有机会达成的。
这也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一为试探废太子的底线,二为四皇子触及西地做铺垫。
“他不快活了,其他人才会快活呐。”
“昭临兄确实喝多了,这般浅显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懂呢?”
声音低微,又经琴音干扰,始终囿于这一片。再加之说得简略悬浮,在微醺的刘宾白眼里,就是个拉拢人的手段。出了这个雅间,将被彻底抹去,仿佛没有存在过一般。
不想,有黑衣人踏着音律而来,无声而迅猛。等众人意识到,白日里能折出光的剑尖精准地挨着刘宾白的颈动脉。
一众人顿时屏住呼吸,“顾三.....少。”
刘宾白的酒意也是一秒散尽了,他右手的食指若有似无地蜷了下,“三.....少,有.....话咱们可以好好说。”
话是这般说,他心知自己这趟凶多吉少了。顾三现在能出现在这里,那派去杀他的陵山四杰估计已尽数被斩杀。依着他锱铢必较的性子,只斩杀那四人怕是难消他心头恨意。只是人本能求生,再难也想拓出条生路。
他的身旁,顾绍卿玉一般的面庞折出冷光:“四皇子为何杀我?”
刘宾白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着,这个当口,不敢不说实话,“太过出挑,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是心腹大患,应尽早除之。”
闻言,顾绍卿清浅勾唇,邪气得很,
“如此这般,那你们就是我的仇敌了。”
“我的仇敌,就不要活了吧?”
低冷呓语中,灼人眼的冷光刺入刘宾白的颈间动脉,径自深入,没有一丝仁慈。
“顾三,你......”
“杀人了杀人了。”
声浪涌起,尖锐似利刃一寸寸扫荡,雅间外守候的护卫察觉到异动冲了进来。顾绍卿当即撤走了剑,将刘宾白推向他们。
破窗而出之前,他向着人群,“回去告诉四皇子,想杀我,得找些像样的杀手来。”
“下次,别让我太失望。”
在这一日,人们见识到了剑圣高徒除了剑术以外的实力。他的轻功极为惊人,行进间,只见虚影与风,以及似冰叩雪氤氲出的声声冷,
“四皇子今日派人狙杀我顾三。”
“不还击,枉为男儿,我顾家威严何在。”
街上的行人因此番异动驻足,有人望向顾绍卿破开的那扇窗,有人开始议论......
“这皇家,开始忌惮顾家军功了吗?”
“有这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是顾三郎搞错了,杀他抵什么用?要杀也是杀顾家两位少将军。”
“若不是铁板钉钉,顾家三郎敢这么喊出来?”
“张兄所言甚是。顾三郎剑圣高徒,又是顾将军亲侄子,若只为敲打顾家,那他是最好的人选,分量也够。”
......
野芙蓉第五层,玄昌小殿下萧弘玄花了平时的三倍价钱“请走”了原本的客人,占据了整整一层。
美人在正厅舞,栀香浮动,舞能倾城,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顾绍卿破窗而出那一瞬,他深邃的黑眸骤然亮起,“唉!”
他在唤顾绍卿,但很显然,注定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萧弘玄只能看向王圣英:“他是顾三郎?废太子的人?”
王圣英简单解释:“顾三郎师从剑圣,剑圣是废太子这边的。”
萧弘玄听明白了,随后默了数息,“轻功不错,就是人不太好处。”
这一句,音量是越来越弱的,到了末处,几乎微不可闻。
王圣英没听清,“殿下说甚?”
萧弘玄定神:“我在想这顾三杀了皇子的人,他会不会挨罚?”
萧弘玄从来也不是什么热心肠,今日也不知怎地,竟担心起一个陌生人的境况。不过他这人向来随性,随心所欲,非必要绝不细思。
富庶强盛的玄昌也给了他这个底气。
王圣英:“这个属下不知,要看废太子四皇子和顾家三方的博弈。”
停顿须臾,王圣英又道,“这顾家三郎是个手段邪乎的主儿,我想泷若四皇子怕是死也想不到他会将狙杀之事儿闹到明面上。”
萧弘玄听完,嘴角微微上翘,勾勒出几分兴味,
“有趣。”
心里还在暗忖,“顾家三郎是吗?本殿倒想看看你闹出这么大风波要如何收尾。”
......
顾绍卿对自己掀起的波浪完全没兴趣,和寻常一般,他走后就再不会回头看。
速度催发到了极致,他离自己的小院越来越近。
他的这小院,有前后两个门,前门临街,后门冷僻。他喜欢清净,惯爱走后门。只是今日,他注定得不到这份清净了。
离他的小院还有段距离,一抹淡绿色的纤柔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底。泷若独一份的矜贵,财富和权势,她一个人占齐了。
此刻小姑娘手中拎着一个食盒,许是等得无趣了。她正低着头,踩着脚下细碎的石子解闷。动作间,裙纱摆荡,似薄云在浮动。
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朝她而去的这一程,他匀速慢行。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为什么要怎么做。是怕冲撞了娇娇人儿,还是想她眼中映出的他不是那么乖戾?
自是没有答案的。
顾绍卿也不愿再细想,云端月帝国娇香,和他没关系,他亦无意招惹。
然而,他慢了下来的速度再未有加快。
越来越近,娇娇人儿终于察觉到他的到来,他映入眼底的那一瞬,那一瞬翦水眸似有光注入,亮得不可思议。但她一步都未上前,固执地等待他走向她,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终于,顾绍卿停在了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然后他就瞧见小姑娘眼中的亮光在一点点暗淡。
他知道,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以及,他杀过人后,即使尽力遮掩也无法藏住的戾气。
再一次,他心底有微弱的躁郁浮出,可他无能为力。他就是这么个人,眼下种种就和旁人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她若讨厌,就该像旁人一样避开。
“郡主,何事?”因为这份躁郁,一开口,声音冷极。
闻言,陈夕苑敛去了担忧,右手一抬,将食盒递到了他的面前,“这是我今晨做的春花糍,哥哥,你要尝尝吗?”
一个唤对方郡主,一个唤对方哥哥,生疏和亲近,仿佛两个位面。然而,两个人似都习以为常,别说反对纠正了,连眼睫毛都没多眨动一下。
顾绍卿垂眸,目光从那一截纤白素手以及食盒面掠过。片刻之后,他伸手接过,“多谢郡主,以后不用了。”
顾绍卿私心里是不愿要的,他不喜欢和任何人有牵绊,也不想欠任何人的。可他,不得不。因为这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小姑娘毫无疑问是个倔种,若是不接,她会一直保持眼下递送食盒的姿态,任它日晒雨淋飓风过境,她都不会走。
就这柳枝一般的身子骨,稍一折腾,必定又要在床上躺好些时日。师父要是知道了,虽说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他能从早念到晚烦都能把人烦死。
同时他也知道,这句“以后不用了” 也是屁用没有。
在她觉得合适的时候,她还是会来。
管得住她的人从来不管,其他人没资格管。
而他......
算了。
比剑还尖锐习惯锋芒毕露的少年又一次妥协,更可怕的是,他习惯成自然,心间一点涟漪都没生出。
“郡主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进去了。”
陈夕苑朝他微微颔首。
顾绍卿着食盒往院门口走去。
哪知手才触及门板,小姑娘又喊他了,“哥哥。”
顾绍卿:“......”
他没回头,“郡主,还有事儿?”
陈夕苑迟疑了数息,“你受伤了,我唤高太医过来给你瞧瞧可好?”
顾绍卿:“不用了,郡主请回吧。”
说罢,推门而入。
木门短暂地开启又阖上,彻底隔开了顾绍卿和陈夕苑。
敢这么对天家的郡主,这顾家三郎算是全天下独一份的。然而娇娇人儿是一点都不在意,她循着记忆,精准地踩着顾绍卿先前的落脚点,来到了小院门口。
转过身,坐在门槛上。坐定后,从随身的小包里抽出了一小截木头和一把小刀。
这意味着,小郡主和凶神有关谁更倔一点的较量再一次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