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对余靖的反对并不放在心上,他爱弹劾便弹劾去。
他作为两广的安抚处置使,对两广进行战略安排的事情并不需要与余靖商量,只是告知一声而已。
章衡让狄青派遣前锋探路,准备前往广源州,但在此之前,他先召见了黄氏兄弟两人,为了避嫌,他还拉着狄青一起。
在邕州府衙设厅内,黄韦与黄师宓十分的局促,也十分的羞惭。
过分的羞惭让他们几乎想要夺路而逃,当然逃是逃不了的,或者说,是想要挖一个洞钻进去。
狱卒说章相公要见他们,这让他们两个顿时感觉到十分的羞惭。
这种羞惭来源于昔日同年相见。
同年高居相位,而他们却已经是阶下囚的缘故,反而对于生死的执着反而是澹了许多。
他们没有等候多久,章衡便来了,再次见到章衡,他们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
章衡见状笑道:“二位同年别来无恙啊。”
黄韦与黄师宓赶紧拱手作揖回礼,脸上不免出现了局促的神色。
章衡却是视而不见,不仅没有鄙夷之色,反而是温言问起来两人这些年的经历。
黄韦与黄师宓十分的羞愧将事情一一道来。
黄韦与黄师宓说起他们在广源州带领着农家与交趾作战的经历,以及对广南西路的攻伐的事情。
说起广源州对抗交趾的事情,兄弟两个脸上有自豪的神色。
但说起攻占两广的事情,两人的神色又是十分的羞惭。
但他们还以为章衡会因此鄙夷他们,但章衡的神色却是始终都没有什么变化。
黄韦对此有些诧异:“……居正兄,你不觉得我们兄弟两个是汉奸么?”
章衡笑道:“什么汉奸不汉奸的,广源州是大宋的领土,农智高是宋人,交趾入侵大宋的领土,你帮着农智高反抗外国入侵,这有什么不对的?”
黄韦与黄师宓哭笑不得相视一眼。
黄韦道:“那我们帮助农智高攻打两广……”
章衡笑了笑道:“这是造反,反贼。”
黄韦两兄弟顿时脸色一苦。
章衡笑道:“你们之前遣人送去京城的信函我已经收到了……”
黄师宓闻言吃惊道:“您既然收到了,那为什么还要攻打我们?”
章衡微笑道:“你们送信函的时候,还没有攻占邕州,更没有进入岭南。
但在送出信函之后,立即攻占邕州梧州,乃至于进入岭南。
你们的打算我大约是能够猜到一些的,便是先把这些地方打下来,然后让朝廷跟你们妥协,将广南东路广南西路都归农智高统领。
以达到让农家成为西南的杨家折家的目的,乃至于西夏的李家是不是?”
黄韦苦笑了一声。
章衡呵呵一笑:“你们的想法挺好的,但实力不够,你们要是能够扛住狄帅的攻伐,让朝廷对你们没有办法,那么广南东西路给农智高倒不是不可能,但你们既然没有这种能力,朝廷又如何会将两广给你们?”
黄师宓看了一下一直没有说话的狄青,然后苦笑道:“是这个道理,归根结底还是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章衡拊掌笑道:“就是个理啊,不过,我还是要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黄韦眯着眼睛道:“居正兄,您是什么意思?”
章衡笑道:“我放你们走,你们回广源州去,农智高应该也是逃回去了吧,这样子,你们回去继续辅左他,咱们再来堂堂正正打一场,这一次是你们的主场,我带着军队到广源州与你们打一次,你们看如何?”
黄师宓吃惊道:“章相公,这是为何?我们并没有与您作对的想法,此次兵败,便没有更多的想法,再与您,以及朝廷多打一次,只能是徒伤宋人性命,这完全没有必要啊!”
章衡笑道:“你们就不想活命么?”
黄师宓与黄韦相视一眼,然后坚定道:“居正兄,我们兄弟两个并非全是自私的人,在您眼里,我们是从贼之人,更带着人攻伐宋人,但我们是迫于无奈,我们兄弟原本进入广源州是想成就一番事业,以此证明我们兄弟两人并不差。
一开始我们是想着帮着农氏对抗交趾,保护广源州,可后来交趾实在是强,将我们打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我们向大宋求援,希望大宋能够管一管广源州,不让交趾肆意的欺压我们,但大宋的官员没有一个人愿意管的。
可最近这两年不行了,交趾怕我们在广源州做大,所以交趾命太尉郭盛溢征讨我们,经过艰苦卓绝的战争,我们打退郭盛溢,但我们也已经陷入了困境,若是交趾再派人来攻打,我们就撑不住了。
所以,我们只能往北看,希望大宋能够救我们一救,但大宋的官员没有谁搭理我们,我们只能采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期望大宋能够看到我们的努力……可这不代表我们是丧心病狂的人,输了就是输了,我们认,你要杀要剐,我们兄弟也认!”
黄师宓如是说道,黄韦也跟着点头认可。
章衡闻言一笑:“既然你们没有争雄之心,那也就罢了,那我也给你们一条路,你们带我去广源州,找到农智高,然后与黄氏、韦氏、周氏等大姓洞主酋长们一起商议几件大事,我毕竟与他们不太熟悉,有你们带着,或许还好沟通一些。”
黄韦吃惊道:“您要跟他们商议什么呢?”
章衡笑道:“你们不用担心,自然是好事情,你们若是能够帮我做成此事,不仅你们的罪责我可以帮你们脱去,甚至可以帮你们谋得官职。”
黄师宓迟疑道:“您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些,不然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帮您做成……”
章衡想了想,点点头道:“我想要像发展广南东路一样发展广南西路,但交趾与广源州干系到两广的稳定,若是不能解决这个隐患,不仅广南西路无法稳定发展,连广南东路都得随时受到威胁。
所以,我要将广源州彻底掌握在大宋朝的手里,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黄韦兄弟两个听完之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章衡道:“有困难可以说出来。”
黄韦苦笑道:“此事不简单,广南西路的洞蛮历来桀骜不驯,他们不仅不服中原管辖,也不愿意受交趾管辖,所以千百年来都是保持着这种状态。
您若是想用军力威慑,大约也是不行的,您想着此次让狄帅去击败诸多洞蛮,想法是不错,但这震慑只是一时。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洞蛮的聚居地大多都“山谷巉岩,鸟道险巇,遥连各路诸峒”。
他们凭借地势而战,神出鬼没,让军队防不胜防,反而很容易便造成大量伤亡。
就算是一时胜利,他们也只会一时屈服,假以时日,又会重新反叛。
所以,您想要彻底将广源州彻底掌握在手中的想法,大约是很难实现的。”
听到黄韦的说法,章衡反而高兴了起来,因为黄韦既然这么说,那么说明他是在认真在讨论此事,而非为了脱身来撒谎骗他。
章衡笑道:“这个么,我自然是有办法的,我要你们做的就是作为中间人,沟通农氏农氏、黄氏、韦氏、周氏四大姓。
至于如何说服他们是我的事情,如何掌控广源州,那也是我的问题,如何让交趾再不敢往北看,也是我的事情。
只要你们能够在其中打圆场,将其中的干系给我梳理清楚,提供各大姓的详细资料,我便算你们立大功了,如何?”
黄韦兄弟两个相视一眼,点了点头,黄韦道:“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居正兄,我们兄弟两人降了!”
章衡摆摆手道:“何至于此,我犹然记得庆历元年的中秋节,贵贤仲在我的院子里面一起喝酒唱歌,一起憧憬着未来的情景。
虽说后来你们在殿试被黜落,但在我眼里,你们便是我的同年,同年之友谊,本来便比金子珍贵,能够给你们伸出援手,将你们拉出泥潭,我本就该义不容辞。”
章衡这一番话,令得黄韦与黄师宓动情落泪。
黄韦哽咽道:“我们兄弟是何等的卑微,在当时诸多天之骄子之中,想必也只是卑微到尘土的存在,没想到在那么多人之中,居正居然记得我们,这实在是太……太……令人感动了!”
章衡感慨着拍了拍黄韦的肩膀道:“你们不必这么觉得,人生于世,即便是一开始个人的起点不同,可人一辈子总有能够发挥自己光芒的地方。
便比如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若是能够成功,便可以定下大宋西南方向百年大方向!
以后有学者研究起来这段历史,二位的大名也必然列在最显眼的地方,这不也是青史留名么?
所以,不必这么轻视自己,而是要关注当下,看看有什么能够做的,有一份力,便发一分光,这才是大宋读书人的天职!”
章衡这话一出,黄韦黄师宓更加激动得不行,他们已经从原本的羞惭与忐忑中脱身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热血。
他们感觉到心胸也因此而开阔,所看的事情也非一地一隅一时,而是放眼世界,展望百年大国兴衰……妈的,这种感觉是真爽啊!
狄青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旁听,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是对三人的对话是听得相当认真。
他就这么看着黄韦黄师宓两兄弟被章衡一步一步带进了现在这个局面的,看着两兄弟一副要为章衡赴汤蹈火的决绝模样,狄青心中是连连咋舌。
只有作为旁观者,他才真正意识到章衡那强大的说服能力。
他不由得联想起来自己之前与章衡去西北路上的情景,好像自己也是这么一步步被说服的。
操!
啧,这两兄弟也被忽悠瘸了!
章衡与黄韦两兄弟的话到此算是谈完了,章衡让人给黄韦两兄弟安排居处,既然要合作了,便不能再当做囚犯处理了。
设厅之中只剩下章衡与狄青。
章衡看着狄青若有所思的模样,笑着问道:“狄帅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狄青点头道:“您真的要给这两兄弟脱罪?”
章衡笑道:“他们若是能够助我彻底掌控广源州,那么他们的作用便不小,甚至我还需要他们帮我在广源州坐镇。
广源州这地方与其他的地方不同,大宋朝没有办法在这里扎根,只能还是用羁縻的方法来,那么黄韦兄弟这样的人,便可以利用这一层纽带来维系。”
狄青的神色变得肃穆起来:“如果您为他们脱罪,那么军队击败他们的功绩?”
章衡立即道:“这些功劳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不会因为我之后的策略而有所改变。”
狄青松了一口气,若是因为章衡为黄韦等人脱罪,因此影响军队的功劳,那他可没有办法与手下人交代,不过狄青依然有问题:“那农智高呢?”
章衡看着狄青道:“狄帅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狄青沉默了一会道:“农智高乃是匪首,若是不能将之绳之以法,恐怕朝中君臣都会有所不满……”
章衡笑道:“我是问你的意见。”
狄青抬头看着章衡的眼睛道:“农智高袭击两广之后造成的杀虐不少,末将认为,赦免谁都可以,唯有他不可以被赦免。”
章衡呵呵一笑:“若是本相要赦免他呢?”
狄青眼睑跳动,可见其内心极其不平静,章衡带给他的压力也是不小。
狄青额头上渐渐有微汗沁出,章衡依然还是冷漠地等着狄青的回复。
一会之后,狄青低下了头,拱手道:“此事自然是章相做主,末将没有意见。”
笑容渐渐浮现在章衡的脸上,熬鹰已经初见成效了,他拍了拍狄青的肩膀道:“狄帅,您是个武人,政治这个东西,您可能不太理解,但您已经到了必须要理解的时候了。
您以前作为一个单纯的武人,或许可以不理解,但再往上走一走,便需得理解了,若再不努力理解一些,那我建议你就呆在现在这个位置,更好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