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寂静。
弟子看了一眼平日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各位老祖、长老,乃至卓丰道君,战战兢兢地讲解着:“将这罐磨砂油脂涂在剑身上,第一次用的话推荐先用丁字磨剑石,依次用丙、乙、甲字磨剑石……”
弟子一边说,一边将其中一个罐子里的透明油脂涂抹到剑上,明明只有掌心大拇指长的一罐,却很是耐用,涂满一柄长剑只需要用五分之一罐,整柄剑就闪烁着一种温润的油光,丁字号磨剑石最为粗糙,也只有巴掌大小,上面悬着一根细红绳,恰好开在中指上,让手指能够很好的握住它,轻轻地在剑上一打磨,便发出了恰到好处的沙沙声,明明不怎么悦耳,却叫人从心底里放松起来。
透明的油脂在几个来回后就被打成了奶白色,如霜如雪一般的顺着磨剑石的角度堆出了漂亮细腻的纹理,弟子又依次用丙字、乙字、甲字磨剑石打磨,随着磨剑石越来越细,剑身上的油脂也变得越来越蓬松柔软,看起来像是一朵雪白的云一样。
“接下来用鹿皮绒,先擦拭一遍。”弟子擦拭着长剑:“第二遍可以换上喜欢的布料,什么都可以,哪怕是衣角也行……”
擦干净了油脂的剑身就像是被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弟子又取出了第一罐油脂,这一罐油脂一打开,就飘出了一股清淡的甜香,在场众人都忍不住仔细闻了闻,好像是春天林子里长的甜树莓的气味儿。
这树莓是青云山脉特产,大的有巴掌大,再小也有拇指大,红艳艳的,吃起来汁水丰盈,甜美喜人,除了难找一点外,几乎没有什么不好。许多弟子到了春天都会专门去林子里采集,这东西矜贵,摘了当天吃是最好的,倒是可以放进纳戒,但是放进纳戒后总觉得这树莓有点怪味儿,像是窜了味道一样,除非是专门腾出一个纳戒来放,否则的话还不太好保存。
众人的眼神一时间都有些诡异。
虽然但是树莓确实很好吃,但是这弟子身高九尺,面若金刚,魁梧无比,怎么看都和这个甜甜的气味不太契合。众人本觉得那弟子应该羞愧,哪里想到那弟子昂头顶胸,半点没有因为自己堂堂一男子汉用这么甜腻腻的气味而感到羞愧,反而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树莓味的油膏可是有市无价好吗?!要不是他在麓云山有人脉,怎么可能买得到这个限定款油膏!
卓丰道君沉声道:“继续。”
那弟子才又继续,那淡粉色的膏脂挖出来后,空气中的树莓甜香越发浓郁,仿佛置身树莓林中,到处都是清香酸甜的气息,令人口舌生津,等到涂抹开来,那股香味反而淡了下去,直至无味,像是被剑完全吸收了一般,鹿皮绒被翻了个面,细腻的绒毛在剑身上摩挲,长剑也如同擦去灰尘的宝珠,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在场都是剑修,何尝看不出这是在做什么?
不过是……保养佩剑而已。
不过是比起自己胡乱寻求什么膏脂、丝料擦拭要好上一些的、比起专程花了大价格去寻炼器师好上几分的保养。
十块上品紫晶,不便宜,但是确实不能算是贵,毕竟请一次炼器师做完这一套流程,至少也是一百上品紫晶。
你说这有多大用,确实没有,不过是对佩剑的爱惜。一个寻常的保养流程,去哪里找炼器师都是这么做的,不寻炼器师,自己配一点膏脂,去厨房拿一块猪油也不是不可以。
可你说没有什么用,也不尽然。
高手过招,一丝之差便是生死之别,这一丝到底差在何处,端看个人,有时候是平日里多练的那一剑,有时候是比旁人对自己的剑更如臂指使,有时候是自己的剑比别人的剑更锋锐一分,有时候是多的那一丝感悟,有时候不过是一份剑心。
可不论如何,这都是有益的。哪怕退一万步来说,能不必四处求人,自己完成基础的保养工作,对剑修而言已经是极其省心省力省事儿的了,是肉眼可见的实惠。
怨不得门下弟子人手好几套这东西。
本来这样的事情,还用不上卓丰道君亲自过问,只不过已经涉及到了门中绝大部分弟子,那就是大事,他不得不问一句。他一手抬起,那两罐油膏瞬时飞入了他的掌中,他端倪着这两罐膏脂,两指探入其中,微微一搅,蘸取了部分膏脂,闭目思索起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两罐膏脂才是重中之重。什么鹿皮绒,磨剑石,不过是搭着这两罐膏脂的玩意儿罢了。
卓丰道君指尖碾动,那股甜甜的香气越发浓厚了起来——对比起方才在剑上使用时,好像这膏脂有灵性一样,他不是剑,所以无法吸收它的精华。
事实也是如此。
……居然也是浑然一体,分辨不出其中内容来。卓丰道君微微皱眉,是动物的油脂?还是草木油脂?亦或者来自什么灵兽灵草?
卓丰道君凝眉,就算是灵兽灵草,也不会是品阶太高的,此物只在化神境界及以下弟子中流传,可见此物并不足以用于保养太高品阶的灵剑……
他抽了张帕子将手擦干净了,转而吩咐道:“东西留下,退下。”
众人齐齐应是,唯有那弟子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一步一回头,最后叫他师傅瞪了一眼,这才欲哭无泪的走了——他的限定甜树莓香味油膏!
师祖为什么要扣下他的甜树莓油膏!
他花了好多心思才拿到的啊!
卓丰道君的意思很简单,左右就是麓云山秋长生那长得比花都好看的崽子弄出来的,直接去问他就是了。他亲自上门,也算是给足了脸面。
亭中小月述怀,清风畅然,端的是一片风月无边。
秋意泊闲坐于亭中,此前说麓云山不太好,他懒得常住,如今修缮的不错,再加上事忙,他反而是懒得下山住那庄子去了。
他慢慢地吞下杯中酒,璀然一笑:“谁来了?闯我山门,这可不太好。”
卓丰道君的身影在亭中显现,秋意泊眯着眼睛打量了着他,悠悠地道:“……原来是道君来了。”
卓丰道君一派冷然:“大阵未开,我当你是在迎我。”
秋意泊想了想,笑道:“……确实。”
他并未起身,反而抬起一手,示意卓丰道君自便:“我还道道君怎么迟迟不来呢……”
卓丰道君未动,甩手将那两罐油膏扔给了秋意泊,秋意泊也不接,随它碎了一地。透明的膏脂在白玉砖上缓缓漫延开来,清新的甜香随着风溢散而开,卓丰道君淡淡地问道:“此为何物。”
“不过是做些小生意罢了。”秋意泊眉目不动,华美的衣袖自手臂上滑落下去,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他拎着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道君这么问可真是没意思。”
“那我该如何问?”卓丰道君冷睨着秋意泊道。
“如何问?”秋意泊侧脸看去,漂亮到了极点的眼睛眯了眯,他似是半梦半醒,道:“我想想……哦,你就不该来找我,我麓云山在你青云剑宗旁,还要有劳你们多多照顾,怎么会害你们呢?你应当去找玄机那只老狐狸,给他点银子打发了他,叫他来与我谈才对。”
卓丰道君不禁笑了起来,目中有冷意流动,带着一种无声的锋锐之感:“秋长生,你仿佛胜券在握?”
“道君过誉了。”秋意泊翻身坐起,光-裸的一足踩在了地上那摊膏脂上碾动了一下,清透的膏脂在细微的水声后化做了细腻湿滑的乳白液体。他毫不在意足底沾满了这种膏脂,反而步步紧逼向了卓丰道君:“我麓云山已经让了一步,道君……不要不识抬举。”
卓丰道君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青年,被三两句话激得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他清楚的知道麓云山确实已经退了一步,甚至是一大步。麓云山与青云剑宗不过一山之隔,麓云山大可以按照老规矩,放青云剑宗弟子上山炼器,不管是修复、保养、重铸……哪怕麓云山依靠青云剑宗赚得盆满钵满,他都不会过问一句。
无他,炼器门派,替剑修修一修剑,何须多问?又有什么好问?麓云山距离青云剑宗这么近,又无道君坐镇,难道还敢做出什么不利于青云剑宗的事情来不成?
相反,这膏脂,闻所未闻,便宜得连练气弟子凑一凑也能买上一套,就因为涉及的弟子太多,所以他才不得不过问。
卓丰道君沉默了一瞬,话是正理,可说的让他想一剑削了这崽子项上人头。
秋意泊一手微抬,卓丰道君不知为何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见他拿起了一壶新酒,酒液落杯,凛然生寒,细碎的冰晶在其中凝结,不必多说,就知道是好酒。
而且是难得的好酒。
秋意泊斟满了两杯酒,随手拿起其中一杯,抬头饮尽,随即指间一松,那碧莹莹的酒杯就从他的指间滚落,落在地上,清脆动人。
环佩相鸣,自然动听。
卓丰道君冷着脸,拾起另一杯一饮而尽,“秋长生,你能活到今日,全赖你家中老祖。”
秋意泊闻言挑眉来看,风月无边,他笑道:“道君,你错了,我若是无能,今日道君喝的就不是我的酒,是拿我的人头祭酒。”
“明日,着人来青云剑宗签订契书。”卓丰道君道。
秋意泊笑道:“知道了。”
卓丰道君转身欲走,却听秋意泊慢吞吞地说:“道君,留步。”
他顿足,忽地一道流光径自钉入了他的足边,是泽灵剑。
秋意泊目光悠悠,“本少爷要送的礼,还没有送不出去的。”
卓丰道君顿了顿,他一手一拂,取走了泽灵剑,甩袖就走。
他怕他再多留一息,就一剑取了这崽子的项上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