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意秋这一等, 就是五年,这倒是在意料之中,这头他刚忙完了麓云山搬迁到广陵城附近的一应事宜, 就得知金虹道君已经出关了。
倒不是他有多大的能耐这么快就哄得王家子弟出卖自家老祖, 他就顶着本来的容貌去王家别苑逛了一圈,虽然弟子们很疑惑长生道君的白毛……白发怎么成了黑发,但问题不大,不就是个头发的颜色吗, 还不是心念一动的事儿?也就是修士们出门在外的还要点脸, 否则什么颜色的头发弄不出来?
泊意秋来的时候,金虹道君出关不过一个时辰,正值春雨连绵,如丝如雾, 泊意秋支着伞漫步于雨中,遥遥见金虹道君在亭中小歇, 他一手支颐,神色倦懒地半倚在塌上,面前摆着几个小菜, 又有薄酒一壶, 春风将浓郁的酒香送来, 泊意秋扬声道:“师叔。”
“长生回来了?”金虹道君低眉浅笑,举杯遥遥一迎, “来坐。”
泊意秋进了亭中,收了伞,这才抱怨道:“师叔心中只记得长生,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金虹道君一怔,仔细端详了他许久, 这才如梦初醒,漫漫地道:“原来是长安啊……”
似乎有几十年未曾见过他了,上一回见,还是麓云山的时候。
他业已叩问阳神了?……倒也不算意外,在他身上,怎么都不能算意外。
泊意秋笑着应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怎么,师叔见是我就失望了?师叔好生偏心。”
金虹道君轻轻笑了笑,抬手招了招,泊意秋凑过脸去,就叫金虹道君在他发上抚了抚,那双带着淡淡倦意的眼中浮光跃金,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沙哑:“哪里会呢?”
泊意秋眯了眯眼睛,今日他并未掩盖容貌,那张与秋意泊一般的脸上拂过一抹清凌凌的光,像是与春雨借了三分颜色:“师叔就唬我吧。”
金虹道君不可置否,又笑问道:“怎么,有事寻我?”
“师叔这都能猜到?”泊意秋不禁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金虹道君点了点桌面,泊意秋很是自然的替他斟酒,金虹道君仰头饮下,一行清流自他唇边溢出,顺着修长的颈项没入衣襟,泊意秋一时竟然有些看呆了去。
那什么……金虹师叔是好看啊!
泊意秋大大方方地看着,金虹道君自然发现了,他一笑了之,侧目看来,“说吧。”
泊意秋双手合十:“师叔,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
泊意秋满脸委屈地说:“师叔,长生不许我参与此事,但我这不是也心疼他么?无悲斋的事情太多,我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不就瞒着他来了……”
泊意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说,撇了撇嘴,一副吃力不太好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憋屈模样:“他也是担心我,我知道嘛……但这次要不是我在,师叔你和长生早就死在扶瑶道祖手下了,那天他一见我,那给我凶的,要不是我硬撑着没相认,我都觉得他能拿剑砍我。”
金虹道君眉间微动:“原来绝弦是你,镜月天境也在你手上……这倒是不奇怪了。”
“长安,你与长生本就是同一人,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知道啊。”泊意秋趴在了桌上,蔫了吧唧的跟一棵干枯的小白菜一样:“他就是气我既然早来了,也不知道提前和你们相认,还要用乱七八糟的方式暗示他去镜月天境,让他猜了半天,要是我两一合计,这事儿就简单多了……那我这不是不敢吗?!”
“他总是嫌弃我修为低,跟不上他,这种事情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都不让我做……可我也心疼他呀,总是让他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再说了,他自己不也干过这种事情吗?坐在幕后,哪里危险了……”泊意秋越说声音越低,干脆向后一靠,靠在了金虹道君膝弯上,把他的腿当靠背。
他委委屈屈地说:“……师叔,你不能告诉他啊,不然好丢人啊。”
金虹道君啼笑皆非,这两个兔崽子本就是一个人,还讲究这些:“好。”
金虹道君也不介意,就让他这么靠着。
泊意秋这才道:“我与他本是同一人……但是我总觉得他看我,就不像是在看一个和他平等的人。”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金虹道君一哂:“他是什么人,你应当比我清楚。”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泊意秋试图解释清楚,但想了想,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干脆就放弃了,他接着道:“大概就是因为我比他弱,所以他什么事儿都不想让我参与,什么事儿都自己一个人干……退一万步说,我们哪怕不是道侣,我们也是同一个人,总看他一个人忙死忙活,让我承担一些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金虹道君扬眉道:“还是因为你的修为太低了。”
“若非我这次叩问炼虚合道,长生也不会邀我同行,更不会有机会参与这镜月天境……难道他不与我同行是因为看不起我么?”
泊意秋随口道:“那还不是因为道君与真君之间实在是天差地别,师叔你又不是如我一般死了还能活,万一师叔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
金虹道君流露出一点笑意:“说的不错,只是其中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
金虹道君坐起身,一手温柔地在他脸上碰了碰:“他以你做道侣,而非以他的分神做道侣,你若是死了,下一个分神也不会是他的道侣……莫说是他,就是我,我也不愿意冒这种风险。”
泊意秋眉间微忪,“……我知道,就是……”
金虹道君打断道:“就是次数一多,便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泊意秋撇了撇嘴,默认了。
金虹道君嗤笑了一声:“亏得你还是修太上忘情道的。”
明明修着这天底下最无情的道统,却为了儿女情长在这里方寸大乱,如何不有意思呢?
泊意秋嗔怒地看了他一眼:“师叔——”
“现在不是这个爱不爱的问题,而是长生气得要死,我到底应该怎么去见他他才不生气啊?”泊意秋强行转了个话题:“如今也就师叔能救我了!”
“为何?”
泊意秋煞有介事地说:“我们周围,除了漱玉师叔以外,也就师叔在情爱方面有些经验,师叔与长生关系还最好,当然只有师叔能救我!”
“你说错了。”金虹道君似笑非笑地说:“我平素并不与人谈情说爱。”
哎对,不与人谈情说爱,只做是吧?
泊意秋在心里吐槽了一声,抓住了金虹道君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师叔,你就救救我呗,我要是被长生打一顿,你就不心疼吗?”
“我与长生交好。”金虹道君悠悠地说:“你说……我救你还是不救?”
泊意秋:“师叔——”
只听见撕拉一声,金虹道君半幅衣袖都叫他给扯了下来,外衫滑落到了肩头,泊意秋和金虹道君皆是一愣,泊意秋尴尬地说:“师叔,你这衣服的做工……是不是太差了点?”
金虹道君笑得仰倒在了塌上:“莫说是寻常布料,就算是法衣,也禁不得道君如此拉拉扯扯……”
忽地有人道:“长生,金虹,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侧脸望去,就见闻人素撑着伞站在了不远处,满脸都是不忍直视,但好像又怕错过了什么,瞪大了双眼。
闻人素也很懵逼,她记得金虹说过呀,长生是有道侣的,他们之间也就是至交的关系,啊这……这……
泊意秋默默地松开了手,任由柔滑的丝料从他掌中流淌而下……这话要怎么说?
王家别院弟子来来回回,他们哪有这么多心思去关注宅子里有谁在走动,谁又经过了他们这里,那一天到晚的别做其他事情了。
闻人素也很纠结要不要走过来,都怪刚刚太惊讶了不当心出了声,她也很尴尬好不好!这……这……长生是个渣男?金虹知三当三,信息量太大了她有点经受不住。
倒是金虹道君向闻人素示意可以过来,闻人素这才迟疑地过来,这会儿缓了缓,定了定心神,决定这事儿就当是没看见了,回头私底下和他们两个单独聊聊这个问题。于是她就硬是扯出了一抹笑容,道:“好巧啊……哈哈哈……”
“哎?长生怎么变成黑头发了?还怪好看的。”闻人素这才发现长生这次把头发变回了黑色,有些稀罕的多看了两眼。别说,白发的他看着就很有修仙里标配的那股高岭之花内味儿,换做了黑发,倒不是说不好看,他的五官生得太过,白发压住了那种美到了极致的妖异感,现在换了黑发,就有些压制不住了。
但还是很好看的。
闻人素都想给自己来一个耳光清醒清醒了——醒醒啊,三观可不能跟着五官跑啊!
泊意秋起身拱手行礼:“闻人道友,在下秋意浓,道号长安,是长生道君的道侣。”
“哦。”闻人素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啊?”
等等,秋意泊,秋意浓?这两个名字就差一个字,怎么听着跟个兄弟似地?道号也是,长生和长安……两人的脸一模一样,这要不是同一个人那妥妥就是同卵双胞胎…他们两还是道侣?
……这兄弟两还能是道侣?
不是,你们当道君的玩得这么花的吗?
闻人素又看了一眼金虹道君凌乱的外衫,不是,应该是这样:长生的兄弟兼道侣跟
长生的至交好友金虹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不是,你们当道君的玩得怎么能这么花?!
闻人素一副三观破碎的模样太好玩了,泊意秋决定再打击她一下,又对着她眨了眨眼睛:“我在问虚道界中行走,用了一个假名,名为绝弦。”
闻人素:“……”
你们不玩得这么花是会死吗?!
她之前还当绝弦要不利于金虹,这才忍着不告诉他,结果闹了半天他们两早就认识是吧?那这几年她内心受的煎熬算什么!
她抬了抬手,一屁股也坐在了金虹道君塌上:“……不行,你们别说话,让我缓缓。”
金虹道君笑得两肩打颤,泊意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真的是意外……谁知道师叔那衣服的缝线那么容易就裂了……师叔,看来长生待你不用心呀,师叔法衣都穿不起了,他都不替你炼制一件。”
泊意秋握住了金虹道君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师叔莫要难过,我替你炼制就是。”
闻人素:“……”
你替他炼制,但是他却是长生的好友,怎么,他们两在一起,让你有点参与感是吗?
闻人素不太方便知道泊意秋与秋意泊本是同一人的事情,泊意秋与金虹道君默契地换了其他聊了起来,闻人素在一旁听着,两人本就是善谈之人,闻人素被逗得乐不可支,见时间差不多了,三人吃了饭,正当打算各自回房休息的时候,金虹道君道:“之前之事,我帮不到你,长安,尽快去吧。”
已经拖了这么久,再拖下去,很难想秋意泊能气成什么狗样子。
泊意秋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知道今天是白忙活了……不过和金虹师叔聊天吃饭还是很开心的,于是他也不打算久留了,只是问道:“师叔,你还打算留在问虚道界吗?”
金虹道君看了一眼闻人素远去的背影:“总有这么一段因果在,待我了结了再回去。”
泊意秋心里缓缓打了个问号,金虹道君所谓的了结因果一般是对方死,他不得不委婉的提醒一句:“闻人素本体是造化法宝。”
“嗯?”金虹道君挑眉。
泊意秋含蓄地说:“我炼制的。”
金虹道君幽幽地说:“难道我在长安心中,便是这般的人?”
泊意秋不可置否,金虹道君亦不纠缠,璀然一笑,翩然而去。
此刻问虚道界正值春日,而秋意泊所在寂山道界却是三九严冬。
秋意泊在这个道界已经待了五年了,也在这条巷子里住了五年,他的生活很固定,春、秋在家治病看诊,夏季上山采草药,冬天看心情猫冬或者出门。
别问,问就是夏天太难熬了,这年头不是顶级富贵人家哪有能耐用冰山,这巷子里人来人往,夏天又是容易生病的季节,来求医问药的也多,弄虚作假的太麻烦了,不如直接去山上,他在几座山外的老林里修了一座竹屋,用阵法阻隔了世人,到了夏天就太太平平进去猫着,享受空调和西瓜。
今年的冬天,秋意泊没打算上山,天太冷,有许多人怕是熬不过这一季,他在,多多少少还能尽人事。
秋意泊也摸索出来了这个道界的规则,只要他是用正常的凡人手段把人治好了,就不会有因果报应到他身上,但是用上了修仙手段,那对不住,打得就是你,根本不带商量的,别管救的是个乞丐还是个村民、富商,一口血是跑不掉的。
至于达官显贵和皇帝……秋意泊也没机会测试啊,哪个达官显贵跑到他们这种小镇子里看病啊?他见过地位最高的人就是里正了,老人家八十九岁,正颤颤巍巍地或者打算熬个九十高寿,到时候还能上达朝廷弄个表彰回来。
不过就算是有这个机会,秋意泊也不想试,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张先生,出门啊?”隔壁家媳妇如今带的孩子已经能满地乱跑了,她一手还抓着小孩儿的衣领,看样子是要打的,见秋意泊开门出来,她也不打了,抓着小孩儿让他给秋意泊磕了个头:“多谢您那食方,这不吃了一季的萝卜,今年这么冷,他都没发过一次热。”
秋意泊笑道:“我就说有效,当时嫂子还不信。”
那媳妇连连点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往日里冬天都不见您出门,今日是怎么了?”
秋意泊道:“夏天的时候我在山上采了不少滋补的好东西,今年冬天难熬,我想着与齐爷商量商量,由他牵个头,煮个养生汤出来,大家喝几日调养一番。”
齐爷就是他们这条巷子里寿数最高的,家底殷实,族人也多,他做人也公道,平素在巷子里说话很有些威望,大家也愿意听他的。
那媳妇一听就有些咋舌:“这……这不大好吧?我们哪里配喝那么金贵的东西……”
“不是很贵,也就是一些山药。”秋意泊眉目舒缓:“左右我是无本的生意,吃了也就吃了。”
那媳妇也不是真心实意要拦,心里感激不已,她又摁着小孩儿给秋意泊磕了两个头,秋意泊摆了摆手:“行了,快起来吧,天凉了,小心寒气从膝盖进去。”
说罢,他人已经走远了,那媳妇听到了,连忙把小孩儿扯了起来,拍了拍对方裤管上的雪,又瞧他两管鼻涕都下来了,心疼得要命,赶忙给他去烧水泡泡脚了。
秋意泊正走到了齐爷家门外,忽地就听背后有人大喊道:“快让开!快让开!”
有一个汉子背着个容貌素雅的妇人冲了过来,他双目满是血丝,大吼道:“快让开!我媳妇病了,张先生家在哪?!”
秋意泊道:“我就是。”
那汉子已经冲出去好几步了,听到这话立刻回头来看,恰好此时齐爷家的门也开了,秋意泊道:“这天寒地冻的,先进去再说话。”
齐爷家的媳妇生莲犹豫了一瞬,见是张先生,也连声应是:“哎呦,快啊!这还下着雪呢!别把你媳妇冻坏了!”
那汉子咬了咬牙,背着女人就往里头走,生莲引着他去了客房,秋意泊则是在后头跟着过去,女人被放在了床上,秋意泊一看这女人脸色青白,再一摸脉搏,当即叫了汉子过来:“你,双手压在她胸口,往下压,压了就马上松开,反复数十次,我叫停为止。”
要命了,这女人心跳都停了,但生机未断,还有得救。
秋意泊又转头吩咐生莲:“弟妹,家里有热水吗?给她用个汤婆子,越多越好。”
生莲连忙去了。
秋意泊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说让人先来屋子里躺着了,他刚刚看了一下,是脑子里的血管爆了,对方心跳都停了,这种病还真就不是普通手段能治好的毛病,就算抢救回来,脑子里有一滩血,人能不能醒过来都难说。
这要是死在了人家家里……那可太对不住齐家了。
汉子正按照秋意泊的吩咐给女人做心跳复苏术,秋意泊这边抓紧摸出了银针,问道:“你媳妇这病凶险,治病救人顾不上太多,也不保证一定能救回来,你治不治?”
不怪秋意泊,三年前有个妇人也是要死的病,秋意泊又是施针又是动用了灵气拼了因果才把人救了回来,结果人醒之后知道自己被郎中看光了,自己安排了后事,交代了亲朋好友,一条白绫吊死了。
秋意泊知道那妇人自尽的时候气得在山上住了半年才下来,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摆烂了,靠自己医术能救的就救,救不了的他也懒得承担这个因果。
那汉子毫不犹豫地道:“治治治,我们治!”
秋意泊这才指挥着汉子将人衣服掀开,瞬时下针,牛毛般的银针稳稳地停在了妇人皮肤上,秋意泊又是几针落在了妇人发间,妇人霎时呻-吟了一声,本来沉静的面目扭曲起来,仿佛痛苦非常。
汉子看得心如刀绞,生莲这时候带着汤婆子回来了,她一看这一幕,心中就砰砰乱跳,完了,这都扎到了脑袋上,要真的死在家里……秋意泊吩咐道:“把汤婆子放在她腰下,她男人,把人扶起来坐着!”
汉子连忙照做。
秋意泊则是开了一剂药方出来:“吊命的药,我家中都有,我去去就回。”
汉子自然没有意见,约有半刻钟,秋意泊刚好回来,他将丹药化在水中,喂了妇人喝下,才将针拔了,道:“好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汉子满头都是汗:“这……我们不差钱的,先生你只管下手!什么金贵的药都行!”
秋意泊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刚好这会儿齐爷也出来了,他便道:“你先与我出去与主人家打个招呼。”
汉子跟着秋意泊出去,外屋里头是个七十出头的老者,红光满面,保养得很是不错,秋意泊刚想起个头说一声对不住,没想到老者见了汉子,脱口而出:“周四,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秋意泊一顿:“怎么?”
齐爷愤怒地拄了拄拐杖,骂道:“周四,你这个不要脸面的货色,怎么还敢回来?!张先生有所不知,这周四是周家的老四,结果他不要脸皮,贪图富贵,居然去那春风楼做了龟公……丢人啊!你带的什么人来我家!莫不是个妓子吧?!带着她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