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璇玑目光平静, 淡淡地说:“本派开宗万年有余,门下弟子拐卖同门之事屈指可数,没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 堂上众人却察觉到了一股摄人的威压,可见此事叫璇玑真君震怒不已。
弟子们目光一紧,更不敢出半点差错——确实是很严重了,否则璇玑真君也不会早早就来了十步阁,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所有事情都清空了, 才专门来审这件事儿。
顾璇玑其实是考虑到哪里能上午就审这案子?哪次秋意泊上午被叫起来办事不是骂骂咧咧, 满脸写着今天心情不好谁惹谁死?还是让他睡到自然醒吧。
秋意泊能舒舒服服地回家睡一觉, 因为他肯定没问题, 周云和十步阁都‘忘了’叫他昨天晚上就来十步阁坐监等候提审。王沂辰能今天才来, 那是因为他是被卖的那个。张莲生和周云就没有这么舒服的事情了, 一个是负责抓人的,一个是最大的那个嫌疑人, 昨天晚上进了十步阁就没出去过。
毕竟换做谁,带着门中一个小弟子下山,撞着了邪修,却叫□□连姓带名称呼一声小友,看起来都不太干净的样子。
顾璇玑接着道:“周云, 昨日之事,你再复述一遍。”
“是, 弟子遵命。”周云拱手作揖, 言简意骇的说:“昨日夜间, 弟子收到巡逻弟子王云禀报清泉林中有两位修士死于非命,死状恐怖,疑似有邪修闯入林中, 弟子下山捉拿其人。期间又得知王沂辰私逃下山,入林后遇秋允潇秋师兄追拿王沂辰,言明今日林间恐有邪修,请秋师兄先行回山,秋师兄断然拒绝,弟子也不敢再耽搁,追拿邪修。”
“约一刻钟后弟子便自林中修士口中得知到了邪修踪迹,前往追拿,不想邪修已然远遁,等弟子赶到时,邪修已与秋师兄、张莲生、王沂辰相遇。弟子在暗处听邪修称张莲生为‘张小友’,又赞扬张莲生将王沂辰带来,期间秋师兄询问张莲生是否有此事,张莲生犹豫拒绝,再往后便是弟子现身,邪修挟持秋师兄,弟子只得放他离去,最后邪修为秋师兄所杀。”
顾璇玑颔首,他看向张莲生:“这么说来,秋允潇下山是为了捉拿王沂辰,他为寒山书院管事,此事合情合理,张莲生,你又为何在下山?”
张莲生满脸苦笑地拱手道:“真君容禀,昨日弟子收到家中传讯,称唯一的后嗣病重,想请我回去看一看,这是舍妹留下的唯一血脉,弟子便告假下山三日,哪想到下山途中遇见了迷路的王师侄,听得王师侄说山上苦闷,弟子便想放着他一人闷头乱跑太过危险,不如跟着弟子回春溪城叫他敞开心思玩两日,弟子再开解他几句带他回山。”
“中间遇上了秋师弟,秋师弟是追拿王师侄而来,闻言便要捉拿王师侄回山,也是我不好,此前答应了王师侄带他下山玩几日,便与秋师弟商议了一番,秋师弟便表示与我等同去春溪城。我三人一道同行,不幸遇上了那邪修,那邪修张口便称弟子为友,实在是令弟子惊讶不已,秋师弟却与我说什么卖给那邪修作价几何,若是卖的便宜了,他还有更好的门路……此后周师兄便杀到了。”
堂上弟子听到此处,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看着秋意泊。顾璇玑见状忍不住瞪了一眼周云,抓抓抓,抓什么抓!他干嘛昨天非要亲自出去抓人,平素也没见他这么热情下山抓邪修啊!十步阁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化神,但凡昨日周云不去抓人,今天也不必他坐在这儿接手这么棘手的事儿了!
顾璇玑也不能直接跟弟子说‘哎你们放心你们秋师兄一点问题都没有’,只得问他:“秋允潇,关于此事,你如何作答?”
秋意泊点了点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听那个老王八上来就称张莲生为友,我怀疑张莲生有些古怪,自然要做出一副同道中人的模样,否则那老东西先一剑杀了我怎么办?”
秋意泊双手抱臂,“至于我为什么不先一剑杀了他……那老东西是元婴,真想抢人,我与张莲生不过两个没出息的老金丹,又素不相识的,直接上来杀人掠了王沂辰就走就是了,何必上来称什么小友?我与张莲生之间必有一人有鬼,我没有,那就是张莲生有问题,总不能是王沂辰这兔崽子自卖自身吧?张莲生区区金丹,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说不定还有其他同伙,我心知周云要来,自然有耐心钓一钓他。”
众人听他轻描淡写就给张莲生定了罪,居然还觉得无法反驳,只因他说的合情合理。那元婴邪修若非真与张莲生相识,何必上来打招呼?直接杀了张莲生与秋允潇,掠了王沂辰走就是了。
顾璇玑也觉得秋意泊说得对,他想到宗门里居然还潜伏着这种败类就觉得心里犯恶心。他没忍住又瞪了周云一眼,周云既然已经到了,又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才现身,就不能配合秋意泊一起假装是同道中人,钓一钓幕后黑手?要真能钓出来,不知道能省多少事儿,要是等后续调查,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弟子遭了他们的毒手。要是被此事所惊,不敢动手……那也恶心,谁知道几百年后会不会还让这等败类混个德高望重出来?
周云抿了抿嘴唇,他挨了璇玑真君一眼,顿时也察觉出自己昨日太过冲动,不该就这么出去喊打喊杀,若能等一等,亦或者与那邪修演一出同流合污、为钱财所迷之类,说不定还能抓到其他暗线。
顾璇玑心里觉得娄师兄这徒弟实在是连娄师兄半分做事的圆融手段都没学到,周云做事太直、太硬。
秋意泊换了个脚作为支撑点,接下来大概就是张莲生哭诉,说不定要详细讲一讲他和合欢宗不得不说的故事,还要聊一聊周云徇私枉法为了他放走了邪修,然后再把邪修这事儿推到他身上,说他明明有击杀邪修的能力却一直等到最后才杀……
果然,张莲生就如此说了:“真君容禀!弟子冤枉!那邪修分明就是有挑拨之意!弟子与那邪修素未相识啊!但昨日疑点实在是太多,秋允潇见那邪修来就一副弟子与那邪修有旧的模样,又与弟子说可以将王师侄另卖高价,周师兄一来,也一口咬死弟子是为了结婴丹这才与那邪修暗中交易!可弟子没……”
“行了行了。”秋意泊打了个呵欠,打断了张莲生,他懒洋洋地说:“咱们不是修士吗?何必一会儿证词一会儿证言的互相指责,有什么意思?我昨日就说了,张师兄,你就直接发个天道誓言,说你绝无拐卖宗门弟子之心就行了,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如何?”
一般十步阁不兴发天道誓言,只因论迹不论心,人心幽邃,难辨善恶,唯有所行所迹可断善恶。
张莲生也是昨日那句话,他阴沉沉地盯着秋意泊:“秋师弟,你呢?你可敢与我一并发下天道誓言?”
秋意泊想也不想就说:“我算了吧,我确实有。”
众人轰然,秋意泊掏了掏耳朵,等他们声音静下来,这才道:“前阵子祝师兄跟我商议说要他家那崽子可能无法适应宗门道统,让我别管王沂辰管得太死,让他这一段时间开心些,祝师兄已经在找新的宗门了。也不知道这消息谁透露出去的,好几个宗门也就托到了我这里让我跟祝师兄说两句好话,把王沂辰送他们那儿去,送了我不少好东西……嗯,我确实看合欢宗送的东西最多,所以是有点想跟祝师兄推荐推荐合欢宗的。左右都是要试一试的,不行再说呗。我当时还笑着说有点像是拐卖他呢!这誓我是不能发,要挨劈。”
顾璇玑:“……”说得通,但是他知道没人托到秋意泊身上让他跟祝游光说说好话。毕竟漱玉道君在闭关,凌霄宗内也没有其他合欢宗门下了,秋意泊又没下山,平素躲着弟子跑都来不及,合欢宗其他人也不可能联系的到秋意泊,就算联系的是秋允潇,他们也不知晓秋意泊真实身份,就他和祝游光关系平平的,怎么可能托到他身上去?
果然张莲生也发现了这个漏洞:“秋师弟,谁不知道你生性散漫?你与祝师兄关系本就一般,那些宗门怎么会托到你身上?你可敢说说有哪些宗门?”
“太虚门、合欢宗、归元山、百炼山……”秋意泊说到这里,侧脸看向王沂辰,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还有大光明寺,不过我听说大光明寺要剃度的,这兔崽子一天三顿恨不得顿顿吃肉,就帮他婉拒了。”
“这怎么可能?!”张莲生下意识道。
秋意泊不耐烦地说:“你不信你就去问,难道你说不可能就真的没有?怎么,还言出法随了啊?”
顾璇玑心道这有什么好问的,问就是有,没有也是有,但是既然秋意泊这么说了,他还是要去问一问的,当即吩咐弟子道:“我记得池真君、如明大师已经出关了,你去问一问便是。”
池玉真已经出关,但他师傅归元道君还在闭关,所以他尚未被赐下道号,所以先称呼一声‘池真君’。
弟子应是,转身就去——其实是出去发个蜂令给池玉真那边服侍的弟子,让那边的弟子去问,这样才能尽快得出答案。不过几十息,弟子便进来禀报道:“禀真君,池真君处已有答复,言明确实请托了秋师兄为归元山说项。”
一个弟子也进来禀报道:“禀真君,如明大师处已有答复,言明请托了秋师兄,有意将王沂辰引渡佛门。”
秋意泊啧了一声,觉得这几个朋友果然没白交。他也是怪自信的,毕竟胡闹惯了,凌霄宗门下来问有没有一个姓秋的弟子让他们干一件没有做过的事情就基本等于是秋意泊在作妖——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众人闻言,皆看向张莲生。其实这事儿很简单了,秋允潇既然已经证实他确实被其他门派请托,这拐卖的天道誓言就不必发了,大不了换一个就是……现在只需张莲生发个誓言就行了,他一发,那就基本可以断定是邪修挑唆,反正邪修已经被一剑杀了,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张莲生这里拖着不肯发誓,本来就很神奇,这种事情可不是什么一口气忍不下来,认了大不了吃一顿瓜落的事情,这要是认了,轻则废去丹田逐出师门,重则当场叫他身死道消。
张莲生又张口想说什么,“我……”
“我在此对天发誓,我在今日之前对王沂辰绝无伤其性命之心,若违此誓,天下共惩。”秋意泊打断了他,悠悠的说完,又接着道:“这不能说加害,这兔崽子一天到晚给我惹事,我早想揍他一顿了!但打死是不至于的。”
周云一怔,眉间不禁有了一点笑意。
秋意泊忽地侧脸看向了周云,周云不解,秋意泊扬了扬眉毛,周云幡然醒悟,指天发誓:“弟子周云在此发誓,弟子绝无背叛宗门之行,更无此心,若违此誓,天下共惩。”
他下意识说了一样的誓言。
秋意泊则是心道小孩儿聪明了,知道给自己留后路了,没说什么心魔了——天下共惩的意思是天下人一起惩治他,但只要自己够强,天下人加一起也没啥用。
哎,这就对了,虽然一般人做不到,但不是绝对做不到。比起什么心魔缠身之流好办多了。这才是正确的钻天道誓言的bug的方式。
张莲生的声音卡在了喉中,满堂寂寂,目光汇聚于他一身。上有刚正不阿的璇玑真君,中有面露不耐的秋允潇和目光憎恶的周云,下有满堂弟子,都在看他一人。
璇玑真君平淡地道:“张莲生,发誓吧。”
“我、我……”张莲生‘我’了半天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来,他的面色急速灰败下去,璇玑真君并未催促他,周云却沉声道:“真君容禀,弟子得知张莲生因寿元将尽之故,近期一直在筹措灵石欲购得结婴丹,昨日果然在邪修的纳戒中发现了一枚结婴丹。此为疑点一。”
“疑点二,秋师兄得知张莲生家中有急事,多次表示他带走王沂辰,让张莲生专心家事,皆被张莲生拒绝。”
“张莲生本就过于钻营,此前已有欲为其弟子更换恩师,换得混元丹,为宗门所罚,此为前科。”周云冷然地看着张莲生,目光如电:“张莲生,你还不老实交代?”
张莲生在他的目光下冷汗直流,猛然跪倒于地:“弟子、弟子一时行差踏错!还请真君饶我一命!弟子认罚!”
秋意泊听到此处嗤笑了一声,转身就走,他那个位置太过显眼,弟子们都不禁看向他,顾璇玑也只好问一句:“秋允潇,你去何处?”
“行了,事情也清楚了,跟我没什么关系,回去了,太阳没了,我家里还晒着被子呢!”秋意泊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顾璇玑不禁起了一丝笑意,又极快隐没了,他随即轻叩案几,将众人目光收束:“张莲生,你勾结邪修,拐卖弟子,陷害同门,你可认罪?”
……
秋意泊是真的不耐烦听下去了,要不是秋允潇这个身份难得,他还真懒得去十步阁。毕竟姓秋的,死得无声无息,本门弟子,认识的人不多这几个条件凑在一起是真的难凑,不光他要用这个身份,以后秋怀黎、秋露黎、泊意秋他们说不定也得用上。
所谓月满则亏,他老秋家有他们几个祖坟上的青烟就没断过,自他们之后,还真没多少有灵根的弟子,更不必提灵根资质极好的了。活着的,总不好代替了他们的身份,死了的才能勉强用一用。
秋意泊打了个呵欠,目光扫了一圈,来都来了,顺便去隔壁拿弟子份例,他都攒了好几百年没提过了!他换了个门进了十步阁,趁着无人撞见换了张脸,拿了个写了‘秋意泊’的弟子令牌来就说是长生道君命他来取份例,十步阁管事连忙迎他去了三楼里间,结果份例还没拿到,紫霄阁那边娄丞真君就发来了蜂令。
大概的意思是让他别捣乱,这么大一笔份例说提就提?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好让紫霄阁这边整理出来送到十步阁再给他吗?!总之今天肯定是拿不到的,至少要三天。
那语气之激烈,口气之差,就差没蹦到秋意泊脸上让他滚了!
也不怪娄丞发火,毕竟道君份例本就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秋意泊不差钱,之前也放了话说有需要再取。份例中只有大类是固定的,比如灵石、天材地宝、丹药、法宝,但没说具体是什么品种的丹药,具体到什么样的法宝,规格对就行了。
而紫霄阁作为凌霄宗的财库,这一笔天文数字当然不会放着不动,自然要调用,比如某真君或者道君需要某种天材地宝,紫霄阁库存不够,若其他长年不取的道君份例里有,就会调用出来,回头再补上同品阶的天材地宝就行了。秋意泊一口气要拿几百年的份例,娄丞说三天,那都是看在秋意泊的面子上!
秋意泊是随口一说,既然娄丞答复的这么愤慨,他就说七天后让弟子送上门吧,别搞得天天加班,另外还嘲讽了一下娄丞:【师兄,周云怎么不太聪明的样子,你认真教了吧?好歹也是宗门弟子的血脉。】
娄丞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不阴不阳地说:【多谢道君关心。】
道君都出来了,秋意泊也就不继续开嘲讽了,免得娄丞怒上心头撂挑子不干,宗门里现在能用的人太少了,他要不干,凌霄道君肯定不可能把正在闭关的秋怀黎拉出来,说不定就是他倒霉了。
那可不行,他还要等泊意秋出关一道下山去玩呢。
约莫是第二日,周云上门来了,彼时秋意泊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小铜锅里炖了冬笋肉汤,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整个院子里都是浓厚鲜美的香气。
周云敲了门,秋意泊就说:“门没关。”
周云进了来,见秋意泊一脸惬意,他道:“秋师兄,张莲生死了。”
“嗯。”秋意泊早有预料,毕竟做出这等事情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此前拿自己的弟子跟人换丹药,总归是他自己的弟子,要不是被宗门查出来不过就是换了个师傅而已,还是凌霄宗门下。“理所当然,后面还有人吗?”
周云沉默了一瞬,道:“璇玑师叔说宗门近期会用玄天宝鉴筛选一次。”
“早该用了。”秋意泊吐槽了一声,这玩意儿还是他小时候宗门用过一个类似的,主要功能是查杀邪修混入凌霄宗。他记得他小时候当时邪修都杀进剑冢了,还是孤舟师祖来救的他们,这才用了这东西。
这东西其实挺难得的,用一次耗费颇巨,而且通常一动用就牵连不小,如今凌霄宗家大业大,比以往不知道多了多少人,早该用类似的法宝筛选一次,只是现在众多真君、道君闭关,可能是在这方面有所顾忌。
其实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不如趁着他现在还在宗门,干净利落地清洗一番,追查下线是查不了了,用一个雷霆手段震慑一番也不错。
周云又将那个结婴丹拿了出来:“师兄,结婴丹难得,还请师兄收下吧。”
“不必。”秋意泊用大蒲扇指着周云道:“你这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实在呢?我都说我不要了,你自个儿本命剑都还未成形,一天到晚的给别人送东西倒是勤快,想上天啊?”
周云垂眼,不敢直视秋意泊:“本命剑虽重要,但不及师兄。”
秋意泊早就有点预感,但听到这里还是眼前一黑。
夭寿,他大侄子还真的变成了小黄毛骑着鬼火然后对他敬爱的老叔来了一句‘嗨!老婆!我想泡你!’。
“我说此话,并非想以此胁迫师兄。”周云接着道:“我只盼师兄活。”
“至于本命剑……我天赋尚可,不急于此时。”
秋意泊忍不住扬眉:“你是觉得你天赋尚可,所以本命剑不急着成形也无妨?以你此时的修为,足以应敌?”
周云抬眼看他,并不说话,但很明显,他就是这么想的。
秋意泊:“来来来,你过来!”
周云不明所以,上前了一步。
秋意泊提着疏狂剑站了起来:“来,打一架!还天资尚可,啧啧……你师兄我也是天赋尚可,来,让我试试你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