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阁老。”
奉天殿外百官散去,严嵩刚欲回文渊阁,便听身后有人呼唤,虽停下脚步却并没有转身。
只听声音便听的出来。
兵部尚书丁汝夔。
这丁汝夔早年因得罪严嵩被贬斥湖广,后来终是败给了强权,低头认输投入严嵩麾下,这才起复,直至今日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阁老,属下有些守备之事想要请示阁老。”
严嵩闷闷说了一句:“到文渊阁说吧。”
二人移步进了文渊阁的二堂,新任通政使张文宪陪。
“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汝夔于是言道:“阁老,京城守备却无困难之处,可贼虏屯兵潞河(今北京通州)四处劫掠,保不齐哪天就游掠到了巩华,那时候,恐怕、恐怕。”
巩华(今北京昌平)不是什么著名的地方,在后世也只是个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在这个时候的大明朝,是要命的地方。
这是明朝自朱棣开始及后历代子孙谒陵停跸之处,也是明朝自朱棣及后历代皇帝的陵寝所在。
万一俺答脑子一抽,把朱老四的坟给刨了?
太可怕了,想都不敢想啊。
严嵩抬了下眼皮看向丁汝夔,言道:“巩华南护神京、北卫陵寝,城塞修的坚固异常,内又有三千士卒拱卫,也不是俺答说攻便可攻下来的。”
他说的轻巧,丁汝夔却是快哭了。
“阁老,古北口的防御工事更加坚固,还不是被俺答部攻克,巩华虽然也是坚城,但若是被切断了和京师的联系那就是孤城,几日便要不攻自破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
丁汝夔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属下斗胆请阁老,准一虎将率军一万候下,一旦贼虏侵犯巩华,即刻出兵援助。”
“军队一旦离开北京坚城,岂是俺答军的对手。”
严嵩不太满意这个提议,说道:“塞上作战,失败尚有因可以解释,但京畿作战,败了何以解释,俺答所部劫掠京畿不过为了掠食,不会贸然进攻巩华这座坚城,巩华虽为重地,其内却并无多少辎重之物可供劫掠,老夫料定俺答部不会进攻巩华的。”
丁汝夔凝语,半晌后无奈一叹。
“既如此,属下遵阁老命,这便传令九门诸将,一定坚守城池不出。”
“你是兵部尚书,这怎么能说是老夫的命令呢。”严嵩微蹙眉头言道:“老夫只是给了你一個建议,你若是不想采纳,大可按照你的想法来做,派兵警戒支援便是。”
“是。”丁汝夔顿时会意,内心叹气之余拱手:“属下这便去安排。”
严嵩目视着丁汝夔离开,一双老眼清冷凛冽,须臾,重回浑浊。
“传令勤王的信使都派出去了吗。”
“派出去了。”
张文宪答道:“已向大同、保定、延绥、河间、宣府、山西、辽阳七镇派了人手,后面会再向西安、济南派人,调陕甘和山东兵往来勤王。”
严嵩于是放下心来:“甚好。”
-----------------
嘉靖二十九年七月十一,大同、保定、延绥、河间、宣府、山西、辽阳等七镇勤王士兵陆续抵达北京,同日,太子太保、咸宁侯、大同总兵仇鸾加平虏大将军,总督京营戎政一职,统辖各路勤王之师会同京营兵共十万守卫北京。
俺答见大势已去,遂将攻陷通州时抓到的宦官杨增释放,并写了一封给大明朝的国书。
国书中俺答只提了两个条件。
其一,予币,也就是战争赔款。
其二,通贡,也就是开通边市。
这时候就不要给大明朝脸上贴金了,有人从字面意思理解,还说俺答这个条件是上赶着想要给明朝上贡。
有打到人家里,拿刀架主人脖子上求着给人家送钱花的吗?
这里的贡字,只作贸易解释。
因为这封国书,百官再次齐聚奉天殿,不出意外,嘉靖也露面了。
几年不愿意上朝一次的嘉靖皇帝,仅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便已经上朝了好几次。
“众卿议议吧。”
当杨增颤颤巍巍读完国书后,嘉靖扫了一眼百官便将身子向后一仰,再次玩起了那几十年不变的明哲保身技。
这个技能好似是胎带的一般,是朱厚熜的天赋技能。
无论什么事朱厚熜都不会先发表自己的观点,让百官议,在议论的过程中,嘉靖就能看出哪些人是一伙的,如果发现某一派的势力特别强大就偷偷摸摸的扶持另一派,甚至是同时扶持好几派,这样就能实现党派政治平衡。
从大礼议开始便如此,他这个皇帝就是在这一次次的平衡中当到今天,并且牢牢控制住大明朝的核心权力,将内阁连着百官全变成自己的提线木偶。
如果嘉靖穿越到五百年后,起码能做一个正厅局级,算了,还是挂个虚职副科混日子吧。
百官中不少人都看向严嵩这个首辅,可后者权当没看见,站在自己的位置沉默不语。
皇帝不说、首辅也不说,这封国书怎么议?
谁给定个调子?
百官齐齐沉默,奉天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恰在此刻,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贼虏若是真心议和,缘何还不敛兵,反而劫掠日甚,此国书,只恐为虏酋阴谋缓兵之计。”
众人以目视之,还是那兵部员外郎杨继盛。
只见杨继盛大声道:“而今各镇勤王之师已到,北京城有雄兵十万,何须继续困守城中,而坐视河北子民惨遭贼虏蹂躏虔刘,臣请皇上降旨,命令大军出战,将敌赶出长城。”
不少官员都微微皱了下眉头。
嘉靖让议的是国书内容,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和俺答在战争议和条款上讨价还价,而不是继续打。
你咋是个愣头娃呢。
张治心中一叹,站了出来:“皇上,诸位同工,若是虏酋果愿退去,准其开边市也可,但这予币之事万万不能同意,如此国家失格,我等纵是万死也是愧见列祖列宗,更要贻羞万古。”
这句话从张治这个阁臣口中说出来,也是给今天这次议论定下一个底线,决不能答应战争赔款这一丧权辱国的条款。
严嵩看了一眼嘉靖,看不出什么表情,便没有急着开口。
杨继盛反而不乐意了。
“张阁老,难道就坐看贼虏如此猖獗吗。”
张治差点被气死,伱身为韩邦奇的学生,咋连我都驳。
一气之下,张治索性退回自己的位置,由着杨继盛继续嚷嚷着主战。
“皇上,不能和,一定要予敌以痛击,另外,臣弹劾平虏大将军仇鸾,仇鸾自回京之后,至今仍未就古北口沦陷一事做当朝解释,彼为大同总兵,失土之责难辞其咎,恳请皇上召其上殿对质。”
嘉靖大觉头疼,于是起身,寒脸挥袖。
“今日朕召卿等来议国事,然诸卿皆唯唯,如此,朝堂一坐亦何益哉,散了,严阁老、张阁老并六部九卿西苑答话。”
说罢抬腿便走,不给杨继盛这种人继续说话的机会。
百官于此散朝,经过杨继盛身边时无不摇头。
真是一根搅屎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