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官员基本上都捐了钱款,比海瑞多的人有,像张居正,一下就捐了整整六千两,这几乎是他两年的俸禄加津贴。
少的人也有,十两八两的算是个心意。
不过陆远却是清楚,这一百多两恐怕是海瑞如今的全部身家了。
所以陆远在下了值之后,特地跑了一趟司法院。
“海院卿。”
“太师怎么来了。”
海瑞一抬头,见到是陆远,忙起身绕出来迎接。
“没什么,下了值特地来看看你。”
陆远看了一眼海瑞的公案:“忙着呢?那不用管本辅,你忙你的。”
“那太师您先坐,下官手上还有几桩案子没有批示。”
海瑞为陆远倒上一杯茶就接着工作,真就把陆远晾在了一旁。
陆远端着茶碗也是摇头失笑。
等了足足两刻钟,海瑞这才放下笔。
“太师特意来此,应该是有要事吧。”
“怎么,没有要事就不能来看看你海刚峰了。”陆远呵呵一笑:“那你可真猜错了,本辅确实没有什么要事,来呢就是看你刚峰兄今晚有没有安排,没的话,咱俩喝两杯。”
“啊,啊。”海瑞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诧异道:“太师怎得有这般雅兴了。”
“这叫什么话。”
“不,下官的意思是,太师也不提前说一声,下官好做准备。”
“有什么可准备的,本辅喊你喝酒,又没打算让你花钱,走,上本辅家里。”
海瑞不好拒绝,只能收拾一番便跟着陆远离开。
八个菜两个汤,这顿饭的规格对于陆远的身份来说相当简朴了。
陆远动手为海瑞盛了一碗汤。
“先喝碗汤开开胃,喝酒也舒服些。”
“多谢太师。”海瑞接过道谢。
“刚峰兄,咱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海瑞先是一怔,随后立刻说道:“嘉靖三十年,太师时任南京吏部尚书,擢下官为南京吏部经历司文书,自彼时始相识,至今已有十三年了。”
“十几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啊。”陆远感慨了一声:“真快。”
海瑞仍不明白陆远为什么突然要喊自己喝酒,所以态度上比较谨慎,对于陆远的感慨只是附和了一句。
“时间是不得了的东西啊。”
陆远继续说道:“会让人发生变化,可能会变好也可能会变坏,会让沧海变成桑田,但也有那么一种人,无论时局如何更移,国家如何变幻,这种人都不会变,海瑞,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太师过誉了。”海瑞拱手:“下官愧不敢当。”
“本辅实话实说,不存在过誉。”
陆远端起酒杯同海瑞碰了一杯。
“前些日子本辅从陕西回来,看了陕北的情况,很糟糕,所以决心引河套之水入陕,下大力气改变陕北的情况,要让荒野变沃土,要人力胜天力。
本辅觉得这是很狂妄的一种想法,所以没打算和内阁百官商议,也没打算让朝廷来办这件事,我自己搞,却是没想到,被孔公钰弄得满城尽知,引得朝野纷纷慷慨解囊。”
“陕西是国家之陕西,陕北旱灾非陕北之民的灾难,而是国家的灾难,岂有让太师一人操心的道理。”
海瑞正色道:“是然,朝野官绅竞相支援也是份属应该,只是下官等人无能,只可略尽微薄之力。”
“那一百二十二两银子,是你海刚峰全部身家了吧。”
陆远提及这件事:“本辅一直都有听说,你每年的俸禄和津贴,留足自己一家吃喝穿度之外,其他的钱全部捐给新学堂,供学生们实践所用。
你没有银行户头,没有存蓄,名下只有十亩薄田,想着将来不当官之后,靠着耕地为生,自食其力。
但是现在,你连那十亩薄田都没了,能变卖的被你变卖干净,凑出了这一百多两银子。”
“没想到太师连下官卖地的事都知道了。”
“本辅想知道的事没有不知道的。”
陆远笑了笑喝下第二杯酒:“有的官把百姓挂嘴上,有的官把百姓放心上,所以本辅今日要好好敬你几杯。”
“下官确实不敢当。”海瑞放下酒杯说道:“下官就算是变卖家产,也不过凑了区区百十两纹银罢了,就陕北的事,四年来工部一直都有做核算,引河套水强行入陕北,沿途开山掘渠,是以人力强行改变地势,其花费数以亿算,穷国家之力仍需多年。
太师愿以一己之力承担,其功德远超下官等人千万倍。”
“你这是在嘲讽本辅啊。”陆远自嘲一笑:“嘲讽本辅富可敌国。”
海瑞没有说话。
“官商官商,本辅就是咱们大明朝最大的官商。”
在海瑞面前,陆远一口承认下来:“远东能发展到今日,本辅的权力给了很多的帮助,甚至可以说是九成九的帮助,本辅做知县,远东就只能在淳安一亩三分地经营。
本辅做了吏部尚书,远东就在江南遍地开花,等本辅做了首辅,那整个国家、海外就都是远东的产业,庞然大物啊,没有权力的加持,怎么会如此壮大,这些才是你海刚峰的心里话吧。”
“是。”
“本辅没什么好辩解的。”陆远说道:“也不说什么创立远东的初心是为了反哺国家,那太虚伪,本辅把远东搞的那么庞大,纵容他们如此扩张,就是纯粹的私心。
一开始本辅想的是学汪直,海外称王,因为本辅从来没想过能有一日把嘉靖赶下台,窃取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确实没想过也不敢想。
那时候就想着舒舒服服把日子过好,把香港、澳门、澎湖琉球这些地方占下来,等有实力了,或者经过几代人的发展把南洋也给占下,这便不错。
甭管你信不信,本辅确实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既然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那就只能走下去了。
总不能将远东的一切停下来,或者收归国有。
海瑞,远东一旦收归国有,本辅死了之后,谁会放过我们陆家?
那本辅就只能选择当皇帝了。”
海瑞看向陆远,问道:“太师当真没想过当皇帝?”
“哈哈。”陆远笑了出来:“怎么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会有这种担心,还认为本辅是王莽?
几千年了,我们这个国家走马灯一般出了那么多皇帝,结果呢,到了咱大明朝不还是先后闹出了土木之变、庚戌虏乱、汪直倭患等让我大明差点亡国的大乱子。
几千年的事实已经证明,咱们这个国家不需要皇帝,皇帝,也救不了咱们这个国家,相反,皇帝的存在只会让国家一直陷入某种循回当中。”
“什么循回?”
“亡国,再建国。”
“难道没有皇帝,就不会改朝换代了吗。”
“不好说。”
陆远摇了摇头:“本辅死了之后,这个首辅的位置到底谁来坐,本辅看不到也说不准,将来这个位置也会换很多人,他们可能会出现像你这样大公无私的,也可能会出现徐阶那样贪婪无度的,又或者张居正那样骄傲霸道的。
谁能都可以坐这个位置,这就需要后人自己有个清楚的认识,那就是将来的内阁,到底是在为国家谋公还是在为自己谋私。”
听完陆远的话,海瑞震惊的瞪大双眼。
“太师难道不打算指定一个接班人?”
“我要是指定接班人,那和皇帝有什么区别?”
陆远笑了出来:“那为什么还要搞国委会,还要搞国宪,我们弄出了那么多崭新的,和历朝历代不同的政治体系,弄出来又不遵守那还有什么意义,做贞节牌坊吗。
本辅的长子今年不过才十八岁,一直在学堂内还没有结业,还在搞学术实践,如果说这个时候我死了,让他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来当首辅,他能当好吗。
今天的大明不同于过往的历朝历代,这个国家开始变得强大,我们光在海外就有十几个总督府,还有一个新的联合国组织,有了八个成员国,将来还会越来越多,南边的、北边的、西边的、东边的都会加入进来,大明将会成为整个世界的中心,会成为几百个国家的领导者。
不再是以前,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少年继位,几个辅政大臣帮衬着,延续一套所谓的固化的政治制度就能治理好国家了。
本辅能将这个位置传给他吗,他能担负起来这个责任吗。
谁要是觉得他能,那本辅就让他去文渊阁当一天首辅,给他全部的权力,让他去批示、去发号施令,要是出了乱子,谁支持就让谁负责任。”
海瑞笑了出来。
“选举首辅的权力在国委会,不在本辅这里。”
陆远摆手道:“这是国宪授与的、规定的权力,我们都要遵守,谁做首辅,就让国委会选,选谁,就是谁。”
“所以说,您把远东保留下来也是有这个考虑吧。”
海瑞说道:“以远东如今庞大的体量,没人敢清算。”
“这件事上,我宁愿相信人是坏的,也不相信人是好的。”
陆远说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父亲,我不能将首辅的位置留给孩子,但更不能给他留下觊觎的豺狼,将来他要是能够成才成器,那就为国家做贡献,要是不成才,守着远东如此大的家业,永远败不干净。”
对此,海瑞叹了口气,沉默不言。
“别想那么多了,喝酒吧。”
陆远举起酒杯:“儿孙自有儿孙福,家如此国亦如此,我们不是神仙,将来的国家到底变成什么样子,咱们说了不算,前人播种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是。”海瑞沉思之后露出笑容:“还是太师通透,我们只能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永远管不到后来人。”
“什么通透,只是上了岁数,越来越发现,算了,不说。”
海瑞能看出陆远的改变,不能说意志消沉,更像是一种暮气。
随着年岁的增长,人的锐气会被磨的干干净净,哪怕是陆远这种掌握大权的首辅。
这让海瑞想到了太祖朱元璋。
早年时‘路遥西北三千界,势压东南百万州’的冲天意气,到了晚年,也是变成了‘自从南向北征去,直到如今永不来’的茫然四顾。
朱元璋如此、陆伯兴也如此。
毕竟人力,终有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