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回身看向远处黑暗,眼神稍显飘忽,他缓缓将黑巾重新遮住脸面,眼睛却没离开那黑暗之地。
于黑暗中,叶无坷迈步而出。
“不愧是叶千办。”
刀客朝着叶无坷比了一个大拇指:“期待下次再见。”
说完之后纵身而起。
他身边的几个黑衣人都看了叶无坷一眼,似乎并没有多少杀心。
叶无坷却没机会追了。
他身后的武侯已经追了过来,呈扇形向前,所有的连弩都瞄着叶无坷的后背,随时准备着将他击杀。
而此时在黑衣人刚刚跳出去的院墙外边,大批的官军正在从街两侧过来完成对张家大宅的封锁。
就刚好晚了那么一分。
“放下你的兵器,再敢乱动杀无赦!”
武侯旅率大声喊道:“再敢又任何举动,马上就杀了你。”
叶无坷缓缓吐出一口气。
又是被人牵着走的一步棋。
他将龙鳞黑线刀戳在地上缓缓转身,张开双臂示意自己没有威胁。
半个时辰之后,益州府治衙门。
府治罗怯胜大步走进正堂,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站在大堂正中的那个年轻人。
穿了一身夜行黑衣,身材挺拔,样貌年纪和传闻之中并无差距,只是人为什么突然到了益州城让人费解。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背着手迈步走进大堂。
“是何人自称廷尉府叶无坷叶千办?”
说话的时候,自带威严。
罗怯胜是军伍出身,但他还不是典型的大宁战兵,他自幼饱读诗书,楚末,他是最后一批中举的读书人,而他那年才十三岁。
四年后,他觉得手中之笔已无用处,于是封笔从戎,投身义军。
大宁立国之后,他从军中转到地方任职,先为县丞,后为县令然后是府治。
又数年,吏部考核各项全优,再加上在剿匪之事上的激进和功绩,得以升任益州府治。
这位罗府堂今年也才四十一岁,是正四品的道治城府治。
按照他的才能和年纪来推算,只要他不犯错,最多十年后,到他五十岁左右就可能被擢升为封疆大吏。
这种人,说话当然自有他的分寸。
被擒住的贼人极可能是导致张家上百口人死亡的凶手之一,但此人又自称是廷尉府千办叶无坷。
手下人汇报的时候,说廷尉府的腰牌和驾帖都没错。
但罗怯胜不敢不小心。
益州,已经连续几年被吏部点名表扬,就在年初,陛下还曾在大朝会上提及过益州,当时用的词让很多人都在意了。
陛下说的是罗怯胜他们在益州做事不容易,能在短短几年内把益州匪患清理干净更不容易,这个人是有本事的,也是有毅力的。
陛下还说,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不然谁也不能坐在如今官位上,不能说你们不如罗怯胜有本事,只能说罗怯胜比很多人更有毅力。
这些话传回益州,连道府大人都把罗怯胜请过去恭喜了一番。
也是因为这句话,吏部连续两年都派人下来和罗怯胜聊,这在官场上的人看来,大概是重用前兆。
可现在呢,益州突然之间就出了这么大的案子。
益州城内有名的富户一家被杀上百口,这种大案足以震惊朝野。
益州是什么地方?
是剿匪的标杆啊。
连年上奏说是匪患已清,突然间山匪都杀进益州城了,这消息一旦送到长安,罗怯胜原本顺顺当当的升迁之路就会被马上按住。
别说升迁,如果这事处理不好那他连现在的位子都坐不稳。
已在官场多年的罗怯胜太清楚官场的规则了,如他这样的,原本就算有巨大晋升空间的人,因为一件大案仕途到此为止基本是定了。
案子办结了还好,过阵子可能就会把他调离益州,调到某处闲散衙门里去,给他提升个半级或是平级调动,在四十一岁的年纪就此养老。
若是办不好......
所以罗怯胜的愤怒和惶恐以及憋闷和无奈,可想而知。
偏偏这个时候,还牵连到了闻名天下的叶千办。
这简直让本就难受之极的他,就要难受死了。
如果他一进来就马上确认叶无坷的身份,那这案子的事谁来主导?
是叶千办来主导还是他这个府治来主导?
就算叶无坷不是主导,但廷尉府的叶千办在这呢这案子还能绕开他?
如果叶无坷马上就参与进来,这案子他还如何操作?
操作并非指的是把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是作为府治他必须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他的仕途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总不能任由事情发展的更坏。
他得自救。
最起码让自己别那么难堪的退场。
所以一进门,他说的一句是:是那位自称叶千办?
这句话,既表明了他已经知道叶千办的身份,但并不能确定你就是叶千办。
哪怕有腰牌和驾帖。
跟在罗怯胜身后进来的就是益州府丞杨廷柱,两个人都是战兵出身,而且还是老搭档。
这在官场上是很罕见的事。
两人原本就是丰郡的府治和府丞,同时升迁,还调任到同一个地方,大宁立国二十年来他们两个都可算是唯一一对。
按照惯例,就算他们两个同时升迁也会分调到不同的地方任职。
就因为是老搭档,杨廷柱马上就从府堂大人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所以杨廷柱咳嗽了一声后说道:“可有廷尉府的腰牌和驾帖?”
跟在他身后的人先是愣了一下,心说那两件证物大人们不是刚看过吗?
但这位主簿也不是个蠢货,马上回答道:“有,我马上让人把腰牌和驾帖拿过来请府堂和府丞两位大人过目。”
罗怯胜进了门,走到叶无坷近前后没有按同僚身份行礼。
而是问了一句:“你真的是廷尉府叶无坷叶千办?”
叶无坷点头:“我是。”
罗怯胜道:“可叶千办来益州办的若是公务,理应向郡府衙门通报一声,若办的是私事,怎么会牵扯进张宅血案?”
叶无坷也有些无奈:“也是巧了。”
罗怯胜微微皱眉:“这话说的可有些草率了,只一句巧了无法解释清楚吧,我非怀疑叶千办身份,而是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不敢不小心行事谨慎对待。”
他回头问:“取腰牌和驾帖的人呢?”
心领神会的杨廷柱立刻说道:“做事这么拖拖拉拉当真该骂,府堂大人稍候,叶千办稍候,我马上就亲自去拿。”
说完转身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一出门就看到那个拿了驾帖和腰牌的主簿刚到,他一伸手把人拦了下来。
“东西呢?”
杨廷柱问。
主簿蔡萌雨连忙双手将两件东西递过去:“拿来了拿来了。”
杨廷柱接过来看了看,眉头微皱。
他刚才就看过了,这两件东西绝不是假的,可他此时稍作沉吟,竟是将这两件东西揣进怀里,然后大喝一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
杨廷柱大声骂道:“如此重要的物证,事关叶千办的身份,事关案件的查办,你们居然给弄丢了!废物!都是废物!”
主簿蔡萌雨吓得一哆嗦。
他就那么呆傻的看着杨廷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杨廷柱的声音之中怒气更重:“一群废物!朝廷怎么养了你们这样一群废物!还不赶紧给我去找!找不到叶千办的腰牌和驾帖,我把你们全都下狱查办!”
说罢一摆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改不赶紧走?
蔡萌雨吓得汗流浃背,指了指杨廷柱胸口位置:“可是大人,那证物......那证物......”
杨廷柱压低声音说道:“回头再和你说,你先走。”
说完又提高嗓音呵斥道:“还这么不紧不慢的,你们都想下狱吗!”
骂了几句之后他连续深呼吸几次,然后开始憋气,憋到再也憋不住的时候,脸色都已经是青紫色了。
这时候他才回到大堂里,嗓音微微发颤的说道:“府堂大人......是我手下人做事不小心,刚才把证物收进证物房的时候竟然将叶千办的腰牌和驾帖弄丢了。”
他俯身道:“是下官失职,请府堂大人责罚。”
罗怯胜心中松了口气,却猛一转身:“杨府丞,这种事怎么会发生?若找不到了叶千办的腰牌和驾帖,我们如何向他交代,如何向廷尉府交代?如何向朝廷交代!”
他激动的手都在颤了:“你......你怎么调教的手下!”
杨廷柱头低下去:“下官失职,都是下官的错,下官现在就亲自去找,就算把证物房翻过来也一定找到叶千办的东西。”
罗怯胜怒道:“去去去,现在就去!”
杨廷柱俯身一拜,然后看向叶无坷也俯身一拜:“叶千办,实在是抱歉,我保证尽快找到你的腰牌和驾帖,保证很快找到!”
说完一转身又急匆匆的跑出去了。
罗怯胜收拾了一下心神,脸色有些发白,看起来是真给气着了。
他走到叶无坷面前,这次是按照同僚礼仪行了礼:“实在是让叶千办笑话了,也让叶千办受委屈了。”
“那么重要的东西,我与杨府丞一回来就该亲自接手才对,我们两个也确实不敢耽搁,听闻被抓的人之中有叶千办,于是急匆匆赶来。”
“明堂大人不在益州,道丞大人那边诸事繁杂,我们两个就要多担待一些,所以忙中出错,也是不够尽心。”
“杨府丞确实是让手下人尽快去把驾帖和腰牌取来,我们两个印证了叶千办的身份之后,如此重案,还需叶千办指导侦破才行。”
叶无坷问:“罗府堂,现在东西不见了,无法确定我是不是叶无坷,甚至无法确定我是不是廷尉府的人,那我是不是应该暂时先等等?”
罗怯胜为难道:“只能请叶千办暂且等待一下,不过杨府丞为人老成作风干练,他亲自去盯着,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他站直了身子说道:“我与杨府丞从不怀疑叶千办身份,可现在只能是先委屈你一下了......你放心,从张宅到府衙,一路上就算把砖缝都翻找一遍,也不可能让叶千办的东西真的不见了。”
叶无坷问:“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去牢里?按照大宁律法,我身在案发现场,又无官方身份证明,当以嫌犯对待。”
罗怯胜立刻就摇头道:“这怎么行。”
他回身吩咐道:“去找干净宽敞的地方安排叶千办先住下,好好招待!”
他手下人连忙应了一声。
然后又小心翼翼的问:“与叶千办同时被带回府衙的人,是分开看管还是关在一起?”
“放肆!”
罗怯胜大怒:“叶千办不是罪犯叶千办的同伴当然也不是!你怎么敢说看管?!”
叶无坷道:“府堂别急,我倒是觉得他说的在理。”
说完后迈步:“还是先进大牢,等腰牌和驾帖找到了你们再给我安排别的住处,牢房我觉得也还好,各级都住过,不过这次就不住府衙大牢了......住个廷尉府分衙昭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