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嗔站在窗口,看着远处喃喃自语。
“这世上总有些蠢人,连谋逆之举都还想着有退路。”
他忽然笑了笑:“我们也是一群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家伙,是勇啊,还是蠢,在已知的两千年历史之中选了最难的一个时代谋逆。”
“陛下建立大宁,和之前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都不相同,有些时候我都怀疑,陛下是不是穿越古今的人。”
“开国除了大将军唐匹敌之外再无封王,大将军王最初推辞不掉封王就把封地给推辞了。”
“大将军王推辞封地,诸开国公一起也跟着把封地推辞了,陛下一道旨意,按照封地食邑每年所获之钱粮,由户部拨发给诸位国公。”
“这一招妙不妙?大宁是两千年来唯一一个开国功臣没有封地的,陛下省去了多少麻烦,功臣们也少了许多担惊受怕。”
“除此之外,陛下早早就定下太子人选亲自培养,殿下文治武功就算不是样样冠绝天下也足够令群臣信服。”
“在这么一个时代,我们这群人还想着谋逆,想着谋逆也就罢了,还有一群人想着谋逆不成之后的退路。”
谢无嗔看向谭公道:“谭先生想过退路吗?”
谭公道心里一震,微微俯身道:“军堂大人便是属下退路。”
谢无嗔问:“若连我都无退路呢?”
谭公道:“军堂大人有没有退路,都是属下归处。”
“哈哈哈哈哈......”
谢无嗔大笑起来。
“温贵妃为了九月的事筹谋多年,那个叫温暖的小姑娘也是个手段厉害的,我信我自己没有退路都不信她们两个没有退路,哪怕退路显得可笑也不可能没有。”
“谭先生,若温贵妃真有退路,若温暖未死,你觉得她们的退路是何处?”
谭公道回答:“她们的退路,便是我等死尽。”
谢无嗔笑着点头:“谭先生看的透彻。”
他看着窗外,语气有些复杂的说道:“既然她们的退路是我等的死路,那我为何要走上这条死路呢?”
谭公道自言自语似的回答道:“因为陛下太强。”
谢无嗔嗯了一声,语气更为沉重:“是啊,陛下太强,徐相不知道自己斗不过陛下?可斗不过也得斗,不斗是死斗了也是死,斗不过是一回事,斗不斗是另外一回事。”
“温贵妃呢?温贵妃就不知道她根本没有与皇后一争之力?当年她可以随随便便就稳定西北,可在高皇后面前她加上整个温家都不够看的。”
“西北温家有多大本事,能和高皇后身边整个勋贵集团相比?高皇后一句话能调动天下兵马,陛下知道了也不过一笑了之。”
“高皇后仅仅是皇后?有高皇后这个弟妹在,陛下就是那群开国勋贵的弟弟,那就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
“立国二十几年了,你瞧见哪个不开眼的敢与高皇后争宠?温贵妃心思深沉又是个狠厉的性子,在高皇后面前什么时候敢站直了身子?”
“所以温贵妃唯一的依仗就是二皇子,她不是想谋逆,她是想保住温家,保住她自己。”
“二十年,温家大不如前,再过二十年,西北也就没有温家这一号,不......也许十年都用不了。”
“太子殿下为什么最近几年都在西北?温贵妃比谁都怕,她不想谋逆,但她拉上的一群人都是谋逆!”
谢无嗔的手指在窗台上使劲儿敲了几下。
“她有退路,上了这条船的人谁有退路?”
谢无嗔缓缓吐出一口气:“话说回来,要不是有泼天富贵谁敢冒这么大风险和温贵妃上下勾连。”
“徐相是想安安稳稳的下去,不想做罪人,他想成全自己一辈子的名节,所以他与陛下的斗只是小斗罢了。”
“陛下逼他逼的急了,他就把温贵妃的事好歹往外甩出来些,就他甩出来的这一星半点,就能逼着温家不得不断臂自保。”
“陛下历来不喜世家出身的人,谢家当年有从龙之功,可如我一样能做到正二品的只有两三人,而我这个旁枝末节出来的居然还是最有实权的那个。”
“温贵妃害怕,温家害怕,谢家就不害怕?”
谢无嗔道:“太子秉持陛下治国理念,将来太子即位,对寒门出身的人只会更加照顾而不会冷淡了。”
“楚,实亡于世家门阀,陛下是亲自把楚送进坟墓里的人不可能看不清楚这一点,陛下这一代,太子再一代,两代之后中原的世家门阀就得被磨掉一多半。”
“谢家怕的和温家怕的是一回事,所以就不得不上船,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二皇子即位,二皇子总不能连温家都不顾着吧?”
“只要二皇子能顾着温家,我们这些人就都能蹭到些好处,二皇子总不能大面上过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
“你说难不难?百姓们活在有雄主的时代那是享福,朝臣们活在雄主的时代就是受罪。”
“为什么古往今来做官的都盼着做皇帝的昏聩些?皇帝无能,下边人日子就过的舒服。”
“日子过的越舒服规矩也就越来越淡,久而久之,就又是楚时候那般无药可救的糜烂,所以啊,这天下就是一个循环。”
“各家都想着尽量保全地位,皇帝要想着尽量消除隐患,就算不能把世家门阀都磨掉,最起码得保证在那个平衡的地方。”
“赌......”
谢无嗔道:“赌从来都没退路,温贵妃以为的退路也只不过是她以为罢了,自以为是......”
“谭先生。”
他看向谭公道:“人心贪念可有药医?”
谭公道摇头:“没有。”
谢无嗔嗯了一声:“从来都没有,寻常百姓各个都恨世家大户,可培养孩子的时候哪个不是谆谆教导要光耀门楣?”
“他们不是恨世家大户,是恨自己不是世家大户,非只大宁,放之四海,这话也错不了。”
“赌吧,碰上了陛下这样一位雄主还能怎么样呢?不赌,软刀子一直磨着,赌输了也不过是快刀来上那么一下。”
“温家想着最不济也能蜀中落草,呵呵......我在蜀中二十几年都不敢有这个念头,温家倒是觉得这是条退路。”
“陛下先剿匪后用兵西南,得利的是百姓,百姓得利了就永远不会和匪一条心,长治久安......长治长治何须百年长治,陛下二十年就把人都治的服服帖帖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谢无嗔心里总算是稍稍舒服了些。
“周时候,读书人只用一个礼字就困龙在野,从那时候起,人心就不一样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向书桌。
“谭先生,我这次去长安其实也生死未卜,蜀中各级官员你帮我压着,务必让他们都坚信,我回来的时候便是道府。”
“唯有如此,我们在蜀中的根基才能撑上一阵子,能撑多久是多久。”
他坐下来,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蜀中唐门那边给的药......你帮我备好。”
谭公道脸色大变:“军堂,万万使不得。”
“哪有什么使不得。”
谢无嗔道:“总比凌迟了强。”
他一摆手:“去吧。”
谭公道走了之后,一名亲信到书房门口求见。
“军堂,温泽派人离开益州往东边去了,咱们的人暗中跟着,暂时还不知道去向何处。”
谢无嗔一摆手:“知道了,盯着就是。”
手下人问:“叶无坷将他的人分成两批,据说一批是去白鹿关接人,一批是带着案件卷宗先回长安,这两批人要不要盯着?”
谢无嗔沉思片刻,摇头:“没必要,谁爱盯着谁盯着,我们不盯,他们平安回到长安也好,不平安也罢,不能与我们有关。”
“是。”
手下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军堂。”
只片刻,又有人来问。
“过几日与叶千办一同启程往长安,安排多少人随行?”
“带两个照顾起居的人就好,其他人一律不带。”
“军堂,这是不是有些冒险?”
“冒险什么,我与叶千办一同走,他带着一营战兵呢。”
交代完了这些,谢无嗔只觉得有些疲劳。
他把刚才写下的两个字拿起来看了看,然后撕碎了扔进纸篓。
温暖。
温贵妃培养出来要成为皇后的人,真就那么随随便便死在逍遥城了?
那个老皮匠是个缝缝补补的高手,温暖难道不是?
“来人,叫钟吾禁来。”
外边的亲信立刻应了一声,急匆匆跑了出去。
两刻之后,一个看起来三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走到书房门口,这人身形挺拔气质冷傲,观他眉眼,宛若鹰隼。
“军堂。”
钟吾禁进门俯身行礼。
“公主殿下最近是不是在东蜀?”
“有消息说确实是在东蜀,明堂大人和东蜀道府两位大人直接从那边启程往长安,极可能是沿途护送公主殿下。”
“你亲自去问问,公主殿下到了东蜀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尽快给我答复。”
“是!”
钟吾禁转身出门。
不到一个时辰,钟吾禁再次到了谢无嗔的书房里。
“军堂,密谍送回来的消息我仔细筛查了一下,从公主走过的路线分析,应该是去了明知山。”
“明知山?”
谢无嗔揉了揉眉角:“从七八年前开始,有个自称明知山主的人名声逐渐响亮起来,说她是棋艺无双,所以每年登山求教的人络绎不绝但她未尝一败。”
“还有人说这个女人不只是棋艺无双,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且文采斐然......公主殿下若是去明知山多半是想看看这个人。”
“你亲自去查,这个明知山主到底是哪年出现的,是什么来路,不管什么时候查清楚立刻报我,哪怕我在赴京半路也要来告知。”
“是!”
钟吾禁俯身问道:“若属下去查明知山主,军堂赴京路上......”
谢无嗔一摆手:“路上死不了,你去查就是了。”
与此同时,远隔九百里外的东蜀道明知山。
公主殿下的车马缓缓停下来,大宁公主殿下穿一身黑色修身道装锦袍英姿绝伦。
她下车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侧头看过去,见等在山下的人群之中,有个穿着雪白长裙的婉约少女已经跑了过来。
“朵姐姐!”
公主殿下唇角微扬:“暖儿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