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夜里看起来比白天好像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柔和与安宁。
风吹过依然开着的窗子,于是不得不绕个弯儿进屋子里看看是谁这么晚了还不肯睡。
皇帝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远处,檀香细线被风的飘摆起来,勾勒出的线条仿若美人独舞。
“谢无嗔的话你都听了,你怎么想?”
皇帝问。
坐在对面的张汤回答:“陛下,臣以为真假参半。”
“你不信他?”
“臣是廷尉府副都廷尉,臣身上的职责就是怀疑每一个涉案之人。”
皇帝睁开眼,眼神里有几分被夜色掩盖了的凌厉。
张汤继续说道:“臣得到叶无坷要去西蜀的消息并没有阻止,是因为臣对西蜀那边历来就有疑惑。”
“可臣也没想到,如今大宁治下还会出这种事,还会有这样的人......所以臣亦有过错。”
皇帝说:“谁都不是神仙,朕也有想不到的地方。”
这几年,西蜀道因为剿匪有功,连年都被吏部表彰,陛下也因为这剿匪之事而多西蜀道那边颇多嘉奖。
因为这就值得嘉奖。
西蜀道的匪患只有在大宁被清理掉了,这本身就是一件应该留存史册的大事。
不管是前朝旧楚还是再往前的大周,西蜀道的匪患历来都是难以根治的问题。
几年时间,西蜀道斩杀匪寇的数量比几代前朝剿匪累计起来的数量还要多的多。
匪患一清,以两蜀物产之丰饶,用不了多久两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就能排在大宁诸道前列。
“谢无嗔的话,臣刚才仔细斟酌过。”
张汤道:“其中疑点有他与金雀镇乡丞裴世信的关系,如果真的情同手足,裴世信病重为何不告知?还是说有人阻挠?”
“又或者,是金雀镇里派去益州给裴世信治病的人,原本就不是真心,甚至敷衍到根本没去益州?”
皇帝道:“朕刚才也在想这个,裴世信的儿子裴鸢既然已经派人往益州去了,且还从益州请了郎中回金雀镇为裴世信诊治,派去益州的人,为何不去求见谢无嗔?”
张汤道:“其一,裴鸢派去益州求医的人根本没去益州,只是敷衍了事,其二,派去益州的人真去了益州但就是忍住了没告诉谢无嗔。”
“前者可以证明裴世信在金雀镇的地位已经不似以前,派去求医的人连乡丞病重的事都敢敷衍了。”
“而后者,证明的也是同一件事,若裴世信在金雀镇依然有无可替代的地位,那就算裴鸢交代他们不要去打扰谢无嗔,去了益州的人多数也会忍不住。”
“不管是其一还是其二,都证明裴世信在金雀镇的分量没有那么重了。”
张汤道:“所以这倒是能证明谢无嗔的话,他突然到了金雀镇,发现了金雀镇里可能有贩卖私盐的事,所以裴世忠不惜铤而走险想要说他们灭口。”
“可贩卖私盐这种勾当如果没有官府的人帮忙,根本不可能顺利经过重重关卡......”
“陛下。”
张汤道:“谢无嗔虽然没有明说益州有官员与金雀镇里的人勾结贩卖私盐,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臣以为,金雀镇里的私盐能毫无阻碍的运出去还能卖了钱,与金雀镇勾结的官员级别就不会低。”
“最不济也是益州府的官员,如果益州府治和府丞不知情,下边的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么大的红利,必然要先孝敬府治主官。”
“如果是这样,那金雀镇北屠杀的事就可能是罗怯胜和杨廷柱联手做的杀人灭口。”
皇帝道:“你是从谢无嗔到罗怯胜杨廷柱全都怀疑。”
张汤俯身道:“陛下圣明,臣就是这么想的。”
原因其实归结起来也简单,抛开这看起来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揪住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案情也就清晰起来。
裴世信是金雀镇乡丞,地位无人可替,那金雀镇贩卖私盐的事裴世信能不知道?
如果裴世信不知道,那就说明裴世信已被架空,贩卖私盐的事是镇子里的人做的,镇子里的人绕开裴世信去找官府的人,能找谁?
“谢无嗔是出事之后躲躲藏藏一路向北,进了京畿道之后才敢让军驿安排人护送来长安。”
张汤道:“如果按照他说的,那就说明西蜀道乃至于出了西蜀道至京畿道这一大段路上,谢无嗔都无人敢信。”
“这意思是,谢无嗔这位道丞大人,在西蜀道内从上到下的各级官员他都信不过......他身为道丞,这事就没道理。”
皇帝点了点头:“如果一群白羊里有一只黑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一群白羊里有小半是黑的,还是能分辨出来,一群白羊全都是黑羊披着白羊皮......”
“西蜀道里的情况可能也差不多,一个当官的有问题,其他人自会检举,十个人有问题,亦会有人检举,所有人都有问题,那就看起来没有问题了。”
他看了看窗外月色:“冯元衣,派人去把南宫敬廉叫进宫来。”
站在门口的冯元衣轻声提醒:“陛下,夜深了,若让南宫敬廉入宫,陛下大概又是一个通宵不睡。”
皇帝道:“朕不想等到明日再找他进来。”
冯元衣俯身:“臣遵旨,臣这就安排车马去接南宫敬廉。”
皇帝嗯了一声,他看向张汤:“先把小橘子按三天,三天之后如果没有消息过来就让她南下。”
张汤试探着问道:“陛下也倾向于叶无坷没死?”
皇帝一边揉着眉角一边说道:“你应该比朕了解叶无坷,如果他没死,那他是会急着赶回长安,还是想办法把西蜀道的事先解决了再说?”
张汤道:“如果是臣遇到这种事,一定是想尽办法回长安,向陛下禀明西蜀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再返回西蜀道。”
“可叶无坷不是与臣相似的性子,若他没死,他一定会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件事解决掉,把所有涉及此案的人全都拿了。”
说到这张汤忽然反应过来,他看向皇帝:“所以徐相也是这么想的?”
白天的时候,徐绩就一直在说希望张汤安排人往东蜀道那边去迎接一下。
徐绩虽未明说,大概意思也差不多了。
他觉得叶无坷如果要避开危险返回长安,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不从西蜀道返京而是先去东蜀道。
他还觉得如果叶无坷不回长安,那整个西蜀道又无叶无坷信任之人,所以叶无坷的选择,必然还是东蜀道。
皇帝道:“他心思总是比别人细一些。”
张汤俯身道:“臣与徐相相比,确实还是粗糙了。”
皇帝道:“如果小叶子没死,是假死脱身,以他的性格不会忍到长安,他会去东蜀道调人。”
张汤:“所以,只要叶无坷到了东蜀道,分衙很快就有消息送来。”
“徐绩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朕考虑的也基本相同。”
皇帝道:“算计一下时间,谢无嗔躲躲藏藏到了长安,但比西蜀道密报来的也没慢多少,这个时间,小叶子若活着早就到东蜀了。”
“金雀镇距离东蜀道治只有三百多里,速度快些,东蜀道那边的密报最多比西蜀道的密报迟三天来。”
张汤起身:“那臣就派人连夜去东蜀道那边看看,也让小橘子暂时等等。”
皇帝点头:“去吧,让她稳一稳,朕不觉得小叶子会死,她应该也对小叶子有信心。”
张汤应了一声,行礼后告辞出门。
回到廷尉府,张汤走进他那间黑暗且封闭的书房,坐下来的时候,莫名就想起叶无坷每次来都要把他窗帘拉开。
那个家伙,总是与别人不同。
廷尉府里的人哪有一个如他胆子那么大的,在副都廷尉的书房里敢有各种放肆。
想到这张汤心口微微一疼。
他起身,将窗帘拉开,星光水银泻地一样就洒进来,屋子里的阴暗瞬间就被扫空了。
“去请高千办来。”
“副都廷尉,高千办......走了。”
外边的人进门,俯身说道:“您在进宫之前让缇骑集合随时待命,在高千办回来后,缇骑将军和几位千办都说愿意跟高千办南下。”
“可高千办朝着缇骑俯身一拜,然后转身就走了,除了聂姑娘之外,一个廷尉府里的人都没带。”
张汤一惊,猛然起身:“派人去东广云汇问问。”
就在这时候,又一名千办赶到门口,双手递过来一封信:“东广云汇曹猎派人送来的信,让属下在您回来的时候给您。”
张汤立刻把信打开看了看。
信里只有一句话:小丫头进门看见我就哭了,叫了一声舅舅。
张汤坐下来,松了口气。
“传令下去,缇骑所有人不能随意离开廷尉府,时刻准备着......”
张汤揉了揉眉角:“但愿那个小子真的是假死脱身,不然的话那丫头在西蜀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
“副都廷尉。”
外边当值的廷尉一口气跑到张汤书房门口,有些气喘的说道:“冯公公派人来说,请您马上入宫。”
张汤一惊。
他刚从未央宫回来,椅子还没坐热呢。
“可说出了什么大事?”
“没有,只说请您快点过去,还说兵部,吏部,鸿胪寺,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派人去请了。”
张汤深吸一口气,快步出门,他临出门的时候看了看屋子里的沙漏,已过子时。
不到一个时辰,深夜被要求即刻进宫的人都到了。
除了张汤之外,吏部尚书来了,鸿胪寺卿来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台左都御史也来了。
皇帝指了指桌子上那封密报对张汤说道:“你廷尉府没有送来急报,东蜀道左前卫的密报走军驿昼夜兼程送来的到了。”
“左前卫?”
张汤心里一紧,他连忙打开密报看了看,心说果然如此......他妈的,那小子就不可能这么轻易死了!
“受伤三十三处,血葫芦似的到了东蜀道左前卫大营,以执金吾身份调左前卫入西蜀,他尚未回京复命,执金吾的身份还在。”
皇帝道:“左前卫已经调兵给他,当天就返回西蜀去了......这个叶无坷,果然不是个寻常人。”
他看向张汤:“小橘子已经出长安了,你安排一队缇骑尽快追上去,朕本打算不让你去,毕竟舟车劳顿,现在看来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张汤马上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左前卫大军进入西蜀道,这事就看小叶子怎么办了,如果长安城没人去就压不住他。
“朕找你们来,都安排人去一趟,与叶无坷一起把西蜀道的事仔细查清楚,要严办。”
皇帝道:“现在你们就拟定个去西蜀的名单,朕等着。”
这几位大人,夜里就没离开未央宫。
天亮之后,他们洗漱了一下就要一起去参加朝会。
关寺卿陪着张汤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陛下虽未明说,话里的意思是让咱们尽快派人去看着叶无坷点,怕他发疯。”
张汤点头:“陛下的意思,我也听出来了。”
到了大殿,满朝文武分列两旁。
冯元衣上前朗声道:“诸位大人,谁有事奏议?”
下边还没人回话,有人急匆匆的跑到大殿门口。
“陛下!急报!”
皇帝示意人把急报拿过来:“哪儿来的急报?”
“左前卫急报。”
皇帝想了想,看向冯元衣道:“念吧。”
冯元衣展开书信,一惊。
“左前卫大将军崔恪礼急奏陛下:廷尉府叶千办率军直入西蜀,自益州府治罗怯胜以下,已斩西蜀各级官员......已斩......已斩......四百八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