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大街。
突玉浑使者沿芒离开之前特意找到叶无坷,请叶无坷作为向导带他好好看看这座雄城。
“在我的家乡看不到这样景象。”
沿芒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一路走来,见中原人的建筑多有高墙,而我突玉浑内,牛羊散养,户院无墙,难道你们中原人互相提防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在突玉浑,两户邻家中间最多隔着一道笆篱,进出之间,交谈随意,那笆篱才过膝盖,迈步而过。”
他问叶无坷:“这是为何?”
叶无坷驻足:“突玉浑户院无墙是因为百姓穷苦只能做笆篱,牛羊散养是因为那是贵族的牛羊寻常百姓谁敢招惹,招惹便死,到你嘴里,反倒说的一派世外桃源模样。”
沿芒笑道:“纵然你说的没错,可这和宁人邻里之间也高墙相隔有什么关系。”
叶无坷道:“高墙阻隔的不是邻里,防的也不是君子。”
“不知几千年。”
叶无坷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中原民族是如此好客,凡远道而来者,无论民族,出身,语言......只要入中原必以礼相待。”
“楚开国之后,有西域诸国使臣往中原来,楚皇下旨,使臣沿途所过之处,客栈,酒家,吃穿住行,不可收费。”
“便是寻常百姓家里,有域外客人至也要开门欢迎不可拒之门外,那时候初入中原的人,仰中原之文明,视中原为天国。”
“可就因为如此,这些域外来客回去之后就大肆宣扬,说中原人憨傻无备,太知礼而不拒无礼。”
“于是西域诸国联军攻入中原,一路烧杀,自西疆至永定河,屠杀三千里,十室九空。”
叶无坷看向沿芒:“冀州,原本百姓并无高墙大院,户用土墙,高不过胸,可后来呢?”
“西北胡蛮草原流寇东北凶兵兵祸连绵不断冀州寸土之下便有白骨,大宁南方就算不是望族大户,寻常小家亦有族谱传承,冀州没有,各姓几乎都没有,就算有的最多也不过追溯百年,那是因为冀州几无原民。”
叶无坷看向沿芒:“殿下问我为何中原多厚门高墙,无他,血泪史。”
沿芒看向叶无坷:“你这些话说的只是你们中原人的感受,中原帝国强盛时候四外诸国哪个不是胆战心惊?”
“你们有现在的疆域,还不是一步一步扩张出来的,就如西疆,突玉浑与中原之间原本还隔着十数个小国,现在却与中原接壤......”
“再说今日之大宁庆典,长安城内斩一万余人,有人说这是大宁与周边邦交的歃血为盟,怎么,歃别人的血盟你大宁的誓约?”
他问:“又怎么说?”
叶无坷道:“我打了你,你记仇,你打了我,我记仇,本就是世上寻常事,我打了你,你口口相传,传不过两代忘了,怪得谁?你打了我,血泪之仇罄竹难书,一卷写不下就写两卷,世世不忘,才能免子孙后代再受屠戮。”
他看向沿芒问道:“突玉浑与大宁之间原本相隔十数小国,其中六成倒是突玉浑兼并吞灭。”
“大宁扩土,所到之处教授文明,读书识字,明辨是非,而突玉浑大军所到之处,烧杀劫掠寸草不生。”
沿芒:“你们所谓的教授文明,不过是让被宁所灭之地的人忘本罢了。”
叶无坷笑道:“忘本,不好过你们灭人家的族?”
沿芒脚步停住。
叶无坷就那么与他对视。
沿芒深吸一口气:“伪善。”
叶无坷回他:“真恶。”
两个人如此针锋相对,连陪着的人都变得紧张起来。
良久之后,沿芒再次缓了一口气后笑了笑:“幸好突玉浑从未想过与大宁为敌。”
叶无坷道:“这话说的不真诚。”
沿芒道:“你我之间或许还可有些私交,若以国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真诚可言,能过得去就好。”
他笑道:“况且我这次帮了太子殿下的大忙,你说不真诚这话怕是连太子殿下听了都不开心。”
叶无坷往前压了压身子声音很轻的说道:“所谓深毒使者是真的从深毒来?要敬献给陛下的那四头巨象也是从深毒来?”
沿芒表情微有变化,但哈哈大笑起来:“叶千办,我与深毒使者不熟,他现在人头落地,我也不好帮你求证。”
叶无坷笑:“是啊,死无对证嘛。”
两个人对视大笑,这场面若让不明真相的人看了,还不得觉得他们俩神经病似的相交恨晚?
一句面子上能过得去就好。
就好。
沿芒走到未央湖边脚步停住,看着湖波缥缈发了一会儿呆。
“我明日就要离开长安。”
沿芒道:“你我在草原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着以后应该和你再见见,这次于长安重聚,我却想着,这最好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叶无坷道:“你不来我不去。”
沿芒微微摇头,脸上有些让人无法理解的忧虑。
见过大宁皇帝之后,沿芒此时无法相信叶无坷的话。
你不来我不去......
但愿吧。
他看向叶无坷道:“今日相聚就算缘尽于此,我有几句话想和叶千办说......今日大宁以这般霸道手段逼着诸国使臣表态,有大宁而无黑武,有黑武而无大宁,日后说不得会有一场举世伐宁的恶战,毕竟天下人看脸色,三分看大宁七分看黑武。”
他抱拳:“愿你平安。”
叶无坷抱拳回礼:“愿你平安。”
沿芒问叶无坷:“你没有什么临别赠言?”
叶无坷想了想后说道:“刚才殿下说,天下人看脸色七分在黑武三分在大宁,所以今后或许会有举世伐宁的恶战,殿下错了。”
“自今日起,就算大宁与黑武不容于世,举世伐宁也好,举世伐黑也罢,战场不会在大宁也不会在黑武。”
“黑武还是黑武,宁已非楚,两国稍稍试探的举动,便有小国分崩离析荡然无存。”
“大宁今日为何要画出一条这么明明白白的界限来?是因为以宁国力灭不了黑武,以黑武国力灭不了宁,再说直白些,黑武人不敢打进大宁,大宁也不敢打进黑武。”
“这明明白白的界限是和诸国签订的盟约?非也......那是大宁与黑武隔空画下的界限,真要说这是什么约定,也是宁与黑武的约定,在那张纸上签下名字的诸国,只是遭殃看客。”
“殿下回去之后......发愤图强,让突玉浑再强大些,强大到......不做战场。”
沿芒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然后长叹一声。
等沿芒告辞离去之后,余百岁这才跟上来,他站在叶无坷身边问:“为何要对他说那么多?”
叶无坷道:“其心太野,其志太盛,我不说这些他自己悟不到,悟不到就会以为突玉浑是大宁榻侧的吊睛大虎,可天下强国,谁榻侧会有虎豹?”
“他回去之后必会告知突玉浑王,大宁时时刻刻都在盯着突玉浑,在找突玉浑是那头虎的证据。”
叶无坷说:“如果突玉浑不安分,五年之内大宁与突玉浑必有一战。”
余百岁道:“所以这些话你不该说啊,你说了他听了,回去之后他真的发愤图强突玉浑越发壮大怎么办?”
叶无坷道:“那十年之内突玉浑与大宁必有一战。”
余百岁:“所以还是避无可避。”
叶无坷:“但我们五年内不想和他打,今日在长安城内露了相的西域诸国草原诸部都要收拾,难道太子殿下不知道西域诸国是虚情假意?不知道草原诸部是狼子野心?”
“都知道,但经此一事,西域诸国在假意求全的时候向大宁贡献了无数金银,草原诸部向大宁敬献了无数战马。”
“经此一事,西域人会怕,草原人也会怕,他们会敬献更多的金银更多的战马,会把姿态放的更低。”
“以西域之金银,草原人之战马,武装我大宁之甲士,五年之内,西疆西北,会打出来真正的臣服。”
余百岁沉默良久,然后叹了口气:“怪不得我爹说,我再学一百年也及不上你,你看到的这些,你不说我看不到。”
叶无坷道:“你只是不看......你特么懒。”
余百岁:“唉,其实也不是懒,或许,是我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在这一刻,叶无坷忽然明白了余百岁的苦衷。
陛下建立大宁并非是陛下征战天下的结束,尽量打碎世家门阀对天下的控制才是陛下的最终目的。
所以跟随陛下打江山的这些老臣有谁不懂陛下心意?他们这些功勋旧部怎敢让自家走到陛下的对面去。
“准备收拾一下东西,咱们提前去西蜀。”
余百岁问:“这次去是不是得让我干点大事了?”
叶无坷问:“你想干什么大事?”
余百岁道:“我想比你们还要早一步去西蜀道,你看,之前去西蜀就是因为吃了没有情报的大亏。”
“我作为你的弟子又是你的大哥,我有责任先去那边把各城各地的青楼情况摸......不是,是把各地的情报都摸清楚。”
他很认真的说道:“你看,西蜀那边虽然被你杀了一阵看起来太平无事了,可太平没准是假的,我去摸摸那些大的小的不平的,我摸了你有底。”
叶无坷:“你放屁......”
余百岁哈哈大笑。
叶无坷道:“你若想提前去也不是不行,我让三奎哥和小土司跟你。”
余百岁:“都行,不过你安心,这次是徐绩跑去西蜀道暂代道府,他在西蜀,还能让我死了?”
说到这他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西北温家的案子,陛下不会再让你去办了,也不会让小橘子去办,让你去西蜀,一是因为你去合适二是因为怕你和小橘子出事。”
叶无坷点了点头。
西北温家的案子陛下估计着是要交给刑部来办了。
“对了。”
余百岁道:“这次二皇子可能也要去西南边疆领军。”
他看向叶无坷:“是陛下特意吩咐的。”
叶无坷嗯了一声,陛下这种安排他能理解。
虽然案子被压了下来,不会那么大张旗鼓的去侦办,不过朝中还是有不少人在私底下对二皇子说三道四。
陛下让二皇子去西南边疆征讨白蒲,也是想让朝臣们看清楚二皇子是怎么做事的。
余百岁问:“你说,温家的事二皇子知情吗?”
叶无坷脚步停住。
他看向余百岁,余百岁也看着他。
两个人对视片刻,又同时摇了摇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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