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小渡河镇。
一个身穿褐色长衫年轻人站在渭水河边看着眼前景致,眼神朦胧。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他自言自语道:“中原人真的会把文字用到极致,短短十字意境,放在黑武的文人要写上好长一段,又繁复无趣。”
这个人生的极美,男人之中罕见的美。
骨架大,瘦便不显虚弱。
月色下肤色更显的白了些,在眼神明媚的时候也会显得有几分忧郁。
在他身边有两个也貌似中原人,一个看起来四十岁所有,留着长须,穿着一身道装长袍,有几分旧古仙风。
另外一个是女子,一身水墨渐变的长裙,站在渭水边上,影子与月色同在水中便多了几分诗意。
偏偏是这样三个看着不似凡尘中人,也不是中原人。
“李叱......”
那个白净的年轻人看着河水依然像是在自言自语。
“好端端一场轰轰烈烈的长安杀局,这样被他摧枯拉朽一般破了。”
年轻人道:“我难得被父皇重视一次,亲自来中原谋划这些本以为会有大收获,便不能杀了李叱,也能让中原内乱,君臣上下不同心,寒门望族两相恨。”
“明明看起来就要成了,明明看起来就该笑了,在事发之前,我甚至有些心疼长安城里那些漂亮的房子和漂亮的女子。”
他看着河水之中的自己,叹息的样子让人觉得他犯了什么错都不该是他的错。
“几年前离开家乡我在中原各处奔走,有些时候我都忘了自己是个黑武人。”
年轻人看向那个一身道袍的中年男人:“包叔叔,我们还能回去吗?”
这装作道人的男子叫柯林沁,黑武人,改名换姓包微尘,已在长安三年。
那个年轻的女子也是黑武人,到了中原后改名枫白露,离开黑武潜伏中原亦有三年。
一名微尘一名白鹿,任谁能想到取了这名字的会是黑武人。
他们三个,身份不同可又是那么相似。
大宁之前,楚国积弱无力对抗黑武,便有了不断和亲之事。
三十年前,最后一次和亲,楚国一位公主送往黑武,成为了黑武汗皇的一名妃子,后两年生下一子,取名阔可敌君侣。
便是这俊美年轻男子。
与公主陪嫁过去的侍女,被黑武汗皇赐给一名将军,次年生下一女,便是这身穿水墨长裙的女子。
而这一身道袍的中年男人身世也无不同,是四十几年前嫁入黑武的一位楚国郡主与黑武一位部族首领生下的孩子。
说起来,阔可敌君侣也是黑武皇子,可他这个皇子的地位,还不如其他皇子身边的亲近仆从。
因为他的母亲是中原人,哪怕是真正的楚国公主也是一样被人看不起。
他从出生之后就不能在黑武皇宫里生活,便是他的母亲身为汗皇的妃子,很多时候,连衣物都要自己洗,生活颇为拮据。
终于有一天,阔可敌君侣得到了一次机会。
他难得见到一次的父亲派人把他接进皇宫,告诉他,如果他能完成一件大事,那他将得到亲王封赏,他的母亲也会被封为贵妃。
他似乎没有选择,看起来有些伤感的又有些决绝的离开黑武回到了他从未熟悉过的另一个家乡。
“殿下。”
包微尘说:“我们就算成功,其实也回不去。”
阔可敌君侣侧头看了看包微尘,然后点头。
“是啊,回去之后又怎么能在嫉妒心中存活?那些坚持阔可敌家族血统必须纯洁的人,也不会允许我真的得到亲王之位。”
“可是......不回去,这里也永远都不可能是我们真正的家园,包叔叔,你想过就这样做一个中原人吗?”
包微尘摇头:“没想过。”
阔可敌君侣问:“为什么?”
包微尘回答:“因为这里的人也不会把我们当家人。”
阔可敌君侣在河边坐下来,他这样的身材容貌在黑武会让武术女子为之倾倒。
可没有人敢直接表达爱意,因为他卑微,向这样身份的皇子表达爱意是耻辱。
就连黑武帝国之内的寻常百姓,都时不时的要求皇室免除阔可敌君侣的皇子身份。
同时拥有皇子身份和自卑是很矛盾的一件事,可他就同时拥有这两样东西。
“数年时光,奔走万里。”
阔可敌君侣轻声自语。
“我们去过西域,借助商人身份和西域诸国谈妥条件,我们去过草原,借助宁国叛逆的身份与他们达成同盟。”
“我们计划好了一切,周密且稳妥,只要长安事成,西域和草原的大军就会同时进攻大宁。”
阔可敌君侣捏了捏眉角。
“可李叱太强。”
身穿水墨长裙的女子枫白露低声说:“我们在西域和草原奔走万里,都没有察觉到李叱秘密调集战兵入京。”
包微尘道:“其实,和我们一样觉得怅然若失的还有那个叫叶无坷的少年。”
阔可敌君侣点了点头:“是啊,他接触到的都是凶险,所以他预备好了长安城里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然而最终,他以为发生的大事一件都没有发生。”
“他察觉到了有人要用蛊术杀死大宁皇帝且成功阻止,可实际上,就算他没有发现,那些刺杀者也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阔可敌君侣说:“我们不能回去,回去就算不被处死也会因耻辱而死。”
他看向包微尘:“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突玉浑人早已不满对宁人的供奉,我们现在向西南,如果筹谋得当会让大宁失去半壁江山。”
包微尘问:“可是殿下,成功了又能怎么样?”
阔可敌君侣说:“成功了,我们就自己做一方之主。”
包微尘和枫白露两个人同时愣住。
枫白露自言自语:“失败了,我们是黑武的罪人,成功了,我们是中原的罪人。”
阔可敌君侣起身:“先去西蜀,见见我那位从未见过的族亲,我的母亲是他的堂妹,我该叫他舅舅。”
他说:“白露刚才说,失败了是罪人成功了也是罪人,不......我身上不止有黑武皇族的血统亦有大楚皇族的血统,成功了,最起码我们不是楚的罪人。”
枫白露问:“可是我们已经约好了去西北,温家已经准备好在西北起事。”
阔可敌君侣笑道:“不过是痴人一梦罢了。”
温家的人最后的打算就是不顾一切。
贵妃不站在自家人这边,所有的谋划都失败之后温家必是灭族的下场,那还顾虑什么,直接反了就是。
以温家的财力,再加上这些年自西域和草原诸部过去的死士,他们能拉起来一支大概几万人的军队。
况且,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敢反,不管成与不成,那些不甘心被打压的世家豪门都会暗中支持,纵不成,也能恶心大宁皇帝。
西北地势也复杂,这支军队或许真的能短暂的占据一地自立为王。
当然,挡不住朝廷征讨大军。
“包叔叔留在长安继续做那件事,事成之后再去西蜀与我们汇合。”
阔可敌君侣道:“买一舟南下,权当珍惜自由。”
包微尘俯身:“殿下一路平安。”
三人相对行礼,各自行去。
一天后,永安巷。
包微尘站在门口,不停的朝着道贺的人抱拳行礼表达谢意。
说实话,他真的很喜欢宁人这种率意真诚。
街坊四邻,这四个字在中原人心中好像有着极重的分量。
他扮演的是一个才刚刚迁居至此的外乡人,可是这里的人都对他表达出了最大的善意。
就在他有些失神的时候,感觉自己身前忽然黑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就遮住了阳光。
包微尘抬头看,是两个极为雄壮的黑铁塔一样的汉子正在看他。
那个看起来更憨傻的大个子傻乎乎的笑着:“阿叔,新搬来的?”
包微尘连忙点头:“是是是,刚刚才搬过来的,家是军屏道蔚州人。”
黑大个说:“恭喜恭喜!”
另一个黑大个说:“需不需要我们帮忙搬东西?”
包微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不用,都已经安置的差不多了,对了,请你们吃糖。”
他回身将装满了糖和瓜子花生的篮子提起来,想说你们自己抓。
还没说,其中一个黑大个伸手把篮子直接拿了过去:“多谢阿叔!我叫二奎,就住你们对门,以后你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我和我大锅都来。”
他指着另一个黑大个:“他是我大锅,他叫大奎。”
那个叫大奎的黑大个抱拳:“以后有力气活儿就喊我们,我们先回家去,一会儿过来给你贺喜!”
包微尘看着那两个黑铁塔一样的汉子把篮子里的东西都拿走,有些想笑。
他回身又进屋取了些腊肉出来:“把这些拿回去尝尝,我们蔚州风干腊肉的滋味和南方的应该有些不一样,好吃的很。”
叫二奎的汉子也不客气,一把接过来:“谢谢阿叔!”
说完两人就走了。
没多一会儿,那两个黑铁塔又回来,一个拎着一口袋面,足足能有五十斤,另一个抱着两坛酒,每一坛都得有三十斤。
大奎说:“我们两家离得近,以后有事就招呼。”
说完也不管他如何拒绝,把面和酒放下就跑回去了。
包微尘连连道谢,那两个已经回到住处。
不久之后,包微尘看到有三个人从那家出来,一个大概二十岁,亭亭玉立婉约淡雅,一个蹦蹦跳跳娇小可爱,一个才七八岁似的,粉雕玉琢。
包微尘没多看,转身回去收拾东西。
两天后,清晨。
包微尘打开房门伸了一个懒腰,清晨这令人振奋的空气好像一下子打通了四肢百骸。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往斜对门看了看,那家家门紧闭让他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候,叶无坷的阿爷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应该是回来取些东西,正好看到他,阿爷随即礼貌的打了个招呼。
包微尘看着阿爷走路问了一声:“叔,您老腿脚不好?”
阿爷笑呵呵的说:“多少年的旧伤了,不碍事。”
包微尘抬起手指了指他门上昨日才挂好的牌匾说:“我家里祖传的手艺,若叔信得过,抽空过来我给你看看,不收您老银子。”
阿爷笑着说:“看不好了,这么多年能看好早就看好了,谢谢,等有空了你来家里喝茶。”
包微尘过去:“是旧伤?要不我现在帮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