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西南二百里,斤边哨镇,这里,是大宁南疆最接近白蒲的地方。
大将军庄无敌抬头看了一眼刚刚进门来的将军高真,没说话,指了指桌子上一份密报。
将军高真走到近前将那份密报拿起来看了看,然后眼神里就出现了几分欣赏之色。
“我总是会被陛下一次一次的打脸。”
高真笑道:“刚刚知道是那个叫叶无坷的年轻人来西南做镇抚使,我心中多有疑虑。”
“这样一个年轻人虽有些作为可终究是让人不放心,我总觉得陛下提拔新人稍显着急了些。”
“他在葫芦镇这一番作为,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庄无敌问:“何处让人刮目相看?”
对于这位带了自己十几年的老大哥,高真始终充满敬意。
老大哥问,他知道这是大哥习惯性的在考他。
高真道:“叶无坷在葫芦镇这一番作为,让白狼族和黑狼族全都盯着他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底气何在,朝廷是不是另有大军征讨大小锦川。”
“后方威胁最大的两个部族现在观望着叶无坷的举动,我们率军南下的时候后方就少了七八成的威胁。”
庄无敌微微点头:“还有呢?”
高真道:“还有......我很佩服这少年。”
他似乎是想起来自己年少时候的冲动鲁莽,眼神之中有些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
当年宁军南下,在江南与大楚武亲王大军展开最后决战。
是因为他太过冲动,没有按照大将军唐匹敌的计划行事,只顾着冲锋杀敌,最终导致队伍脱节。
也正因为如此,对他如兄长更如师父一样的将军罗境战死。
那一战是高真心中永远的痛,自此之后高真不管再做什么决定多要三思再三思。
这也导致了这位十几岁就有勇武无敌支撑的天才,逐渐变得畏首畏尾,差一点就废了。
此时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已成正三品镇抚使,高真最开始的态度就是害怕。
他其实也不是那么不信任叶无坷,他只是害怕叶无坷像是年少时候的他。
“叶无坷是把自己当做一支孤军了。”
高真道:“他用西南镇抚使的身份,和身边区区两千骑兵,将黑白两部强敌压在小锦川不敢轻出。”
“以雷霆手段平定色族一部,就让诸多小部族心生惧意,他想用那两千孤军,为我大军守住后方。”
高真看向庄无敌:“打完了这一仗,我倒是真想见见这位小兄弟。”
庄无敌道:“你就不用去见了,我替你去。”
高真一怔:“大将军,出征在即,大将军不能去后方。”
庄无敌看向高真:“你年少时候就有大将之材,可因为你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陛下与我,都不敢轻易将南疆军务统统交给你。”
“你之前说,一定要帮我打好这一仗,南疆一定,我就可以带着荣耀归隐,是成全我一分遗缺。”
“立国征战,除了我之外,诸位大将军都有巨大军功,我也一直都说,唯我这大将军身份名不副实。”
“当时你就憋着一口气,想靠打白蒲这一战帮我正名,可是,高真,最该正名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打白蒲这一战靠你了,你挺好,作为大将军,我必须以军令严肃告知,你打不好,不说打输,就算你赢的不漂亮我也不会放过你。”
“以兄长身份......”
庄无敌起身,手放在高真肩膀上:“你叫了我十几年老大哥,我希望看到你靠这一战得天下认可。”
“陛下早就认可了你,可天下人觉得你高真没什么大本事,你打漂亮些,南疆大将军你就能坐稳了。”
庄无敌笑了笑,眼神里都是看着自己亲弟弟一样的关爱。
“放下过去吧。”
庄无敌道:“用你穷十年之功训练出来的狼猿,先把白蒲灭掉,再回军平定大小锦川,以此功劳告慰当初一眼就认定你是将才的罗将军。”
高真眼睛已经红了:“不行,大将军,这一战是你的荣退之战,我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
庄无敌道:“我本草寇出身,若非跟着陛下早就死于乱世,便是死了,也是一个浑身臭味的土匪名声。”
“知足了,在做了十几年的南疆大将军,位极人臣,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若有,唯一的不知足就是你了。”
“我这个草寇出身,没有读过书,没有清白家世的家伙,自己能做到大将军,还能带出来一位大将军,比我打一场胜仗要让人知足。”
“当年在燕山营落草为寇,是陛下对我说,草寇,亦当有救天下百姓之心......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我证明了陛下没有看错我,你也该证明陛下与我都没有看错你,好好的打,我去后方帮你稳着。”
“叶无坷想靠他那两千骑兵以雷霆手段震慑大小锦川,实则靠的还是虚张声势。”
“这么重要的事,这么危险的事,我怎么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肩膀挑着?”
“唯有我也去了小锦川,白狼黑狼两部,以及诸多怀有反心的部族,才会认定了朝廷要对大小锦川动手。”
“我与叶无坷,只要能为你拖住一个月,你平定白蒲之后就能来给我们两个撑腰了。”
庄无敌看了看他刚才离开的帅位。
“去坐下吧。”
老将军拍了拍高真肩膀:“坐稳它。”
“大将军!”
高真撩袍跪倒:“求大将军不要离开大营,求大将军亲自指挥南下征战。”
庄无敌瞪了他一眼:“若是连这点胆魄气势都没有,你是真的让我看错了。”
高真眼睛发红,眼角带泪:“大将军,我......”
“婆婆妈妈。”
庄无敌打断了高真的话:“陛下希望的一直都是老人带新人,我带了你十几年都把你带成老人了。”
“你也要如我一样带带后来者,我现在去葫芦镇,去站在那个后生身边,也是在做陛下希望我们做的事。”
“多好啊......”
庄无敌道:“老一辈的在该为年轻人撑腰的时候能撑得住,就能等到年轻人成长起来给老一辈的撑腰。”
“陛下说过,在年轻人还没成长起来,我们该是年轻人的脊梁骨,在年轻人成长起来之后,他们就是我们的脊梁骨。”
庄无敌深吸一口气。
“每人心中都有一道坎儿,你的坎儿是你过去的错,我的坎儿是我没有如唐大将军他们那样的功劳。”
“我们一起迈过去。”
庄无敌的手离开了高真肩膀。
他转身离开,步伐坚定的像是当初跟着陛下离开燕山营的时候一样。
高真在他身后,深深一拜。
与此同时,葫芦镇。
叶无坷坐在镇子口看着远处连绵不尽的大山。
他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也知道自己下场可能是什么。
他只有两千骑兵,他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底气,因为他要撑很久,就算前方打的再快,没有一个月也不可能结束战争。
这么算的话,南征大军回师大小锦川就至少要两个月。
他要做的还不仅仅是缠住大小锦川那随时可能造反的部族,还要稳住地方上的民生。
他把五百禁军交给了锦棉县令袁巍升,让袁巍升大刀阔斧的去干。
目的是让百姓们看到希望,看到朝廷要大力修整蜀西南的决心。
这也是危险的事。
各部族以及白蒲过来的人霸占的土地,还包括无数世家大户在蜀西南霸占的土地,袁巍升要动的,是多大的一块肥肉。
蜀西南这边有三样东西让人垂涎,一旦拿到手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轻易放弃。
其一是烟草,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只是平民百姓烟袋里的一团火星罢了。
可各方势力在蜀西南这,打着种植烟草的名义,偷偷摸摸的种了多少毒性更大的东西。
黑膏,已经祸及整个蜀西南,甚至隐隐已有祸及两蜀全境的迹象。
其二是人口。
蜀西南这边法制不全,羁縻为主,世家大户利用这一点,和各部族的首领沆瀣一气。
他们每年从蜀西南贩卖出去的人口至少有几千人,甚至可能上万,不知道多少人家的少女,多少人家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被千方百计的转卖出去。
婴孩卖去天下各地,而少女则被卖入青楼。
其三,是银矿。
大宁有两座矿,是国之根本。
一座金矿在高航道兆元县,一座银矿在蜀西南的大黎。
世家大户始终盯着大黎银矿,他们圈占土地,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盗掘矿脉。
大宁稳不稳,大黎银矿是重中之重。
为什么蜀西南这边的情况如此复杂,为什么如白狼黑狼两部如此胆大包天。
世家大户在其背后给出的支持,大的超乎想象。
两千骑兵。
叶无坷动的是无数人的蛋糕。
这一刀让他捅进去,捅的还是各大部族以及世家豪门的大动脉。
早早就察觉到了这些的叶无坷,就是要用他自己为诱饵,把原本要干涉大军南征的那一股一股力量,都引到他自己身上来。
这些都是他已经预料到的,还有他预料不到的。
那位半生都在致力于削弱武将权势的徐相,他到底是哪边的人?
之前叶无坷经历了几件大案,从中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徐绩的影子。
这就说明徐绩依然在发力,依然想把那些开国功勋一个一个都扳下去。
之前可能是大将军唐匹敌,是大将军夏侯琢。
现在,或许是大将军庄无敌,是未来的南疆大将军高真。
如果蜀西南这边用兵败了,庄无敌和高真必将引咎辞职,甚至还会被国法处置。
蜀西南这边,各大家族以及各大部族的利益就维持住了。
这巨大的利益之中,有没有徐绩的身影?
如果说一点都没有,叶无坷不信。
如果有,那叶无坷真的就是一支孤军。
在益州的徐绩,不可能给叶无坷支持。
徐绩在益州要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是稳定民生,而是招募新军。
这支新军能多快招募起来,涉及到的不仅仅是叶无坷的生死,还是蜀西南的安危。
徐绩只需要稍稍慢一些就够了,根本不必做的那么明显。
想起之前听说过的传闻,叶无坷对徐绩实在是没有办法提起信任。
当年陛下用徐绩治理豫州的时候,徐绩可还想着和旧楚皇族勾勾搭搭。
可少年不怕。
叶无坷看着远山,眼神里都是斗志。
来吧,都来吧。
这蜀中十万山,能埋多少血骨,能压多少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