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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六章不容易

    益州。

    道府衙门。

    徐绩坐在椅子上好像快要睡着了似的,或许是因为益州这边的气候缘故,又或许是这次出京比上一次还要心累,所以徐绩总是显得有些困乏。

    又或许,是因为在长安城的时候他每天都要面对无穷无尽一样的官员请示,所以一时一刻也不能显出困乏来。

    不管徐绩再怎么专权,没有人说他渎职。

    这个在相位上稳坐二十几年还不到五十岁的人,总是会给人一种他已经活了几百年那么久的错觉。

    “明堂。”

    主簿廖增从书房外边进来,轻手轻脚轻声。

    徐绩没睁眼,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让他有话就说。

    廖增回身将书房的门关好,小步到了徐绩不远处俯身道:“各家要捐的银子都用最快的时间送到益州了,按照明堂的吩咐,所有款项都仔细检查计数重新封箱,一会儿就给袁巍升送去。”

    徐绩还是只微微点头。

    廖增犹豫片刻后,又请示道:“小鹿的人在瑶县已经动手,是不是......稍显心急了些?”

    徐绩此时才睁开眼睛,他看了廖增一眼。

    廖增连忙垂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有些不该问。

    徐绩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坐直了身子后说道:“不算着急了,他后边有人看着呢。”

    廖增心中微微一震。

    明堂说在瑶县推动民变的徐小鹿身后有人看着呢,这话就有些深意。

    徐小鹿是奉明堂的命令去瑶县办事的,现在听明堂话里的意思,这徐小鹿办的事,好像并非是为明堂办的。

    “你觉得叶无坷在蜀西南这边急匆匆的想分田地是为什么?”

    徐绩忽然问了一句。

    廖增心里有着震荡,因为这个问题牵扯到的可真的太大太广了。

    斟酌片刻,廖增回答道:“下官也不是很清楚叶镇抚使这样做是为什么,大概是陛下有交代?”

    他看了看徐绩脸色后,见徐绩似乎是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于是他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下官听闻,从周到诸国并存,再到秦,再到汉,再到楚,历朝历代都有一些特别出名的太监,甚可青史留名。”

    他说的这好像和徐绩的问题无关,但徐绩并未打断。

    廖增道:“诸国乱世时候,赵国有一位大太监姚广礼,奉赵君之命造船出海,开拓海路,沿途征服,所以留名。”

    “秦时候,大太监赵洪月奉旨监军,带着人攻入顽敌腹地,犁庭扫穴,所以留名。”

    “楚时候,太监韩工让在皇帝杨竞死于西蜀之后,原本已经在大兴城里得到赦免的他听闻消息,在大兴城皇城门口自缢而亡,所以留名。”

    “唯独汉时候的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太监孙瑾,至今日人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却鲜有人知他做了些什么,连史册上都无只言片语,留名,却不留迹,着实奇怪。”

    说到这他抬头看向徐绩:“下官见识浅薄,只是胡乱猜测......因为孙瑾想做的居然是丈量天下重分土地,这种事,就算有皇帝给他撑腰也一样做不成。”

    “天下的田地,在勋贵,在世家,在禅院,在巨贾,真要是由着孙瑾丈量天下重分田地,那勋贵世家禅院巨贾谁肯答应?”

    “所以这件事不管在当时是成了还是没成,孙瑾都不会在史册上留下什么事迹,留了,后世再冒出来这么一个愣头青学他怎么办?”

    “不说什么勋贵世家,直说禅院,旧楚时候的栖山禅院仁善之名播于天下,可天下百姓又有多少人知道栖山禅院占有良田六千亩且不纳税?”

    “大宁立国才二十几年,田地上的事没摸清楚的地方数不胜数,所以蜀西南这边,叶镇抚使到了就开始横冲直撞的让袁巍升去重分田地......”

    说到这,廖增再次看向徐绩。

    见徐绩没有什么异样,他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陛下也需要杀鸡儆猴。”

    他小心翼翼的说道:“没有什么地方比在蜀西南在杀鸡更合适了,这里有大小锦川历来不服从朝廷命令,是为逆贼,这里有诸多从中原腹地迁过来的世家豪门占地无数,亦可称逆贼。”

    “借着蜀西南这边对外征战,平叛,赈灾,叶镇抚使就是陛下手里最锋利的刀,袁巍升,就是叶镇抚使手里最锋利的刀。”

    “大宁将来一定会对天下田产仔细勘察验证,从蜀西南开头再好不过了,如果在这重分田产会遇到阻力,那以后一定阻力更大。”

    “陛下要用叶镇抚使在蜀西南的作为来试探中原各大家族的态度,想想看,当年战乱,从中原迁至蜀西南的,其实没有一个一流世家。”

    “一流世家,基本上都没有在楚末战乱的时候遭受重创,甚至,一流世家还会从战乱之中继续壮大。”

    “蜀西南这边,叶镇抚使重分田地如果成功了,接下来就是得寸进尺,一步一步,推行整个大宁。”

    “陛下要用叶镇抚使不是只用在今时今日,是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等到不用叶镇抚使的时候,天下百姓,也就不会因为田产而过不下去日子。”

    说到这的时候,连廖增都有些佩服陛下和叶镇抚使了。

    一个敢想,一个敢干。

    这不是动了一个人两个人的蛋糕。

    徐绩听到这微微点头,这个区区五品的主簿廖增是他前几年收的人,这几年一直在相府里做主簿,官职不高但位置重要。

    说他是徐绩亲信之中的亲信,不为过。

    所以他在徐绩面前说话虽然也是小心翼翼,但有些话他还敢说。

    廖增道:“如果叶镇抚使在蜀西南这折了,那陛下就要重新审视一下大宁内部的对抗,但陛下又不想让叶镇抚使在蜀西南折了,所以才会让明堂也来西蜀。”

    徐绩此时笑起来:“以你的思谋才智,在相府里做主簿有些屈才了。”

    廖增连忙俯身道:“能为明堂尽力,是下官一辈子的荣誉。”

    徐绩道:“接着说。”

    廖增继续说道:“明堂来西蜀道,各大家族都要有些斟酌才行,因为叶镇抚使要是在蜀西南折了,明堂也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在蜀西南的这些世家他们敢杀叶镇抚使,因为刀子已经动到他们身上了,但在中原之内,真正的一流世家却不可以让叶镇抚使死在蜀西南。”

    “陛下不想让叶镇抚使在蜀西南出事是因为爱才因为用人,一流世家不想让叶镇抚使死在蜀西南是因为他们害怕陛下因此而大开杀戒。”

    “叶镇抚使真的死在这了,陛下就有理由抽出更锋利的刀子来,还不只是一把更锋利的刀子,大将军唐匹敌还在呢,夏侯琢还在呢,那些勋贵死忠的老臣都还在呢。”

    “蜀西南的世家要被分田产了,聪明些的就主动往外吐出来,还不能吐出来的少了,要吐出七八成才能勉强保住命,不想吐的,就只能铤而走险。”

    “这个时候,袁巍升是叶镇抚使手里最锋利的刀,他就得一下一下的砍,丝毫不能迟疑,他赌对了,他以后就说不定是蜀西南的封疆大吏。”

    说到这,他再次看向徐绩。

    徐绩笑问:“那我将所以银款都给他是为什么?”

    廖增道:“明堂把诸家凑出来的银子都给了袁巍升,是在明面上支持陛下的意思,也是在明面上,支持叶镇抚使。”

    话到了这,他不敢再说了。

    徐绩道:“我又为什么让徐小鹿去了瑶县?”

    廖增张了张嘴,还是没敢说。

    徐绩道:“我既然问你,就是要考量你的思谋,你有话直说。”

    廖增深吸一口气,俯身回答:“明堂让徐小鹿去瑶县,是让变局来的更快些,袁巍升虽然明白了明堂的意思,但他始终是叶镇抚使的人。”

    “明堂没有点明让他做什么他也能自己悟到,悟到未必敢做,他不但要为自己前程考虑,也要为他的主子叶镇抚使考虑。”

    “徐小鹿在瑶县这一闹就是连锁反应,像是被推倒的一串骨牌,就算袁巍升不闹,各地百姓也会自己闹起来。”

    “闹大了之后,在蜀西南的这些世家豪门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只要敢反抗,那就不是不听话而是真的谋反。”

    “所以这时候,叶镇抚使不想着急动手也必须着急动手了,该平叛平叛,该处置处置,这矛盾,就变成了叶镇抚使和那些世家的矛盾,不是蜀西南这些世家,是那些真正的一流世家。”

    “明堂却能抽身事外,又给了陛下态度,又给了那些一流世家态度,如此一来,不管结局如何都与明堂无关。”

    这话说的,廖增心惊胆颤。

    他是真不想说,他怕自己说了徐相就容不得他了。

    可是看起来,徐相好像也没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

    良久之后,徐绩轻叹一声。

    “我在相位二十年哪有那么容易。”

    他起身,一边走动一边说道:“要推行政令光靠百姓就行?没有那些一流世家点头答应,别说七成八成,四成五成也推行不下去。”

    “在相位上,就是要权衡利弊......我把银子都给了袁巍升,是支持陛下的决意,是支持叶无坷的忠直,但民变一定要有,有了民变,将来就能拔了袁巍升,也能拔了叶无坷。”

    “将来有一天,陛下与天下世家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个调和的事终究还是落在我身上,陛下难道不知道?”

    “既然落在我身上了,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调和?说句话,两边都听?别说我徐绩没有这个本事,真仙下凡也没有这个本事。”

    “所以我只能挖个坑,让袁巍升跳进去,袁巍升跳进去了叶无坷也就跟着进去了,将来陛下要退一步的时候怎么让那些一流世家觉得认可?只能是现在如日中天的叶镇抚使了。”

    “我也希望陛下一直赢,陛下多赢一次,大宁的国运就多十年甚至百年,陛下一直赢,大宁的国运就真可能千秋万世。”

    “可没有人能一直赢,万一陛下输了一次怎么办?擦屁股的人终究只能是我......我不是想把自己撇干净,我是为了陛下将来能撇的干净。”

    徐绩走到窗口,看着外边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

    “叶无坷锋芒太露,现在他有陛下和军方的支持干什么事都势不可挡,我以前也从未想过,有谁能在时局之中获利这么大......莫名其妙的,大宁就有了这么一个天选之人。”

    “可他现在已经开始插手官员擢升之事,不敲打敲打,他会更肆无忌惮......”

    徐绩闭上眼睛,呼吸窗外的清凉空气。

    “做宰相,哪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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