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光不是希望,可人还是要朝着光前行。
张祯他们宿营的地方距离峡谷北关还有很远,他们不可能在深林之中一边躲避追击一边能奔波数十里到达北关城外。
那微光,只是黑夜之中浅一层的黑暗。
树林里的黑暗更深,更让人绝望。
张祯带着两个受伤的同袍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听到了张叔的呼喊。
“往前走,只管往前走!”
在这一刻,张祯再也没有了迟疑,没有了不决,他带着两个同袍朝着微光处前行。
身后没有了白衣僧人追来的影子,张祯也即将走出这片林子。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咬着牙不哭。
张茁和他父亲张向为是兄弟,而张茁一生没有娶妻生子。
他曾经问过张茁,他说张叔为什么你不成亲,为什么你不要个孩子,如果你也有个儿子的话,那我们两个关系一定和你跟我爹的关系一样亲。
张茁笑着回答说......我不行呗。
那时候的张祯听了这句话哈哈大笑,觉得张叔可真会开玩笑。
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张茁不想娶妻生子,说他不行,不是因为身体不行,而是心理不行。
张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很恐惧面对一个在乎自己的女人,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一个将来将他视为高山的孩子。
但这不妨碍他把张祯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
他的军饷,大多都是用来给张祯买东西上了,小时候的衣服,拨浪鼓,小木马,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唯独没有别的男孩子喜欢的刀剑,哪怕是木刀木剑他也没给张祯买过做过。
他甚至全国张向为好几次,不要让孩子长大之后还当兵。
可是当张祯也穿上大宁战兵军服的那一刻,他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骄傲自豪。
从那一刻起,他将自己的全部本事毫无保留的教给这个孩子。
最后是命。
张祯哭着,眼泪流着,他知道张叔做了什么选择,也知道张叔可能在他流泪的这一刻已经走向另一个世界了。
张叔还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于战场那是命里该还的,如果有一天他平平静静的死了,那真是上天眷顾。
他还说过,到他死的那天张祯可别哭,他只是回家去了。
张祯问过他,张叔,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张茁回答说只是一座山。
一座九成九的人一辈子也走不出的山。
一座走出那座山的九成九的人都不想回去的山。
张祯听不懂,可他张叔也没有再解释。
微光。
张叔说过,他喜欢天亮。
张叔还说过,夜真难熬。
出生在大宁立国之后的张祯也许理解不了,厮杀了那么多年的老兵在每一个独处的夜里都会回想起什么。
可他理解了,张叔说向着光走。
走到林子边缘的那一刻,他右手手腕上忽然疼了一下。
紧跟着,他肩膀上扛着的郭枫摇顺势把他往前一推。
走神的张祯此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更没有看到,在那微光来临之前,郭枫摇和李博非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在黑暗之中,也能读懂彼此的眼神。
一个咬了他一口,一个顺势把他退下山坡。
翻滚着下去的张祯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几丈下了。
李博非大声喊:“兄弟,跑!”
郭枫摇喊:“别回来,你回来我们就白死了。”
在这一刻,两个身负重伤的汉子,同时抽出了他们的短刃。
大宁的战兵装备精良。
哪怕朝廷上文官和武将对立严重,哪怕文官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把武将的权力打下去。
可大宁才立国二十年,文官们心肠最狠的地方也仅仅是让武将们让出一些话语权。
文官们一边骂着武夫粗糙野蛮和他们没话说,一边死死盯着给大宁战兵装备的那些东西制造的时候是否合格。
每年,是每年,死于那宁文官手里那些在大宁战兵装备上想弄虚作假的人就有几十个。
砍起这些人的头颅,大宁的文官也一样是手起刀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也正是因为大宁的战兵有着如此精良的配备,还有这无与伦比的训练。
所以五名战兵才能杀了四个实力远强于他们的红衣僧人。
李博非和郭枫摇的连弩已经给了张茁,横刀都在张祯身上绑着呢。
可他们还有短刀。
他们的战靴外边还有一把匕首,他们腰带上还挂着一盘飞爪。
“兄弟!”
郭枫摇说:“如果你回来,就算咱们死在一起,到了阴曹地府,咱们也不是兄弟了。”
他朝着山坡下边看了一眼:“往前跑,去见叶部堂,告诉他......咱们不孬!”
李博非将短刀抽出来,他伤在腿上起不来。
他说:“兄弟,你有力气就站在我身后,你攻上我攻下,让那老秃驴看看大宁战兵到了什么时候还都能打!”
郭枫摇应了一声,他一条腿断了,一条左臂断了。
但他还能站着,他独立,持刀。
白衣僧来了很快,他们的张叔用自己的命为他们争取了一些时间,可实际上,不多。
看到白色身影出现,郭枫摇喊了一声:“秃子!爷爷在此!”
而坐在地上的李博非则将飞爪甩了出去试图拖住白衣僧的身体。
白衣僧飞身而过。
他在高处,怜悯的看了一眼下边那两个已经做好拼死准备的大宁战兵。
可他并不想杀了这两人,他甚至连停下来的欲望都没有。
他只是想得到那封信。
他们猜测,陆昭南给叶无坷的信里会提及到仰夜城现在的情况。
以叶无坷的聪明,只要看到这封信就能推测到突玉浑正在酝酿什么计划。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把这封信亲手送到叶无坷手里,以此示威。
就算有人让他这么干他也不会这么干,传闻之中,叶无坷可以千里追杀黑武世子,就一定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仰夜城里的事,如果能让叶无坷晚知道半个月,突玉浑人就能完成他们的计划,哪怕谢虞卿根本不打算配合他们。
那个高傲的旧楚的将军,到现在依然高傲的认为他只是败给了宁军而已。
他没有败给整个世界。
而整个世界之内能击败的,也只有宁军而已。
沿芒为了谈判顺利,他有一个完整的计划。
在计划成功之前,仰夜城里不能有任何援兵。
白衣僧从那两个受了伤的宁军头顶飞掠过去,此时还能被同袍以命守护的,就一定是带着那封信的人。
可就在他即将拦住张祯的时候,从另外一侧忽然冲出来几个人。
几个莫名其妙的人。
这几个人身上穿着统一的服装,是一种看起来已经被时代所抛弃了的军服款式。
他们手里拿着的兵器好像也已有古朴之感,明明都是新打造出来没多久的。
那些手弩还是单发,远不似大宁战兵制式连弩那样犀利。
可他们几人的眼神,如大宁战兵的眼神一样犀利。
“早就察觉到你们也跟着这几个宁军,你们是谁?”
白衣僧人问。
那几个汉子手持弩箭拦在张祯面前,可张祯根本不认识他们。
这几天张祯他们也察觉到了或许有人尾随,但一直没有发现踪迹,哪怕张祯他们准备了几次反跟踪,却依然被对方识破。
张祯他们也议论过,跟上他们的人绝对是一流的斥候。
直到那几个红衣僧人出现,张祯他们还以为是判断错了,一路上远远跟着他们的不是什么斥候,而是红衣僧那样的江湖高手。
“我们是谁?”
那几个汉子站在最前边的是个看起来能有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显圣山谢大将军麾下大楚府兵!”
那汉子将弩箭端起来瞄准白衣僧:“要么退下,要么领死!”
白衣僧显然有些不解。
“你们既是谢虞卿手下的兵,为何要救这个宁国的兵?”
那汉子大声说道:“我等奉大将军之命跟踪这几个宁军,这是我们领的军令,可大将军也从没说过,让我们杀了他们。”
白衣僧道:“你们也只是奉命跟踪而已,此时拦我,难道你们不怕死?”
“拦的就是你!”
那汉子道:“大将军没说让我们杀他们,也没说让别人杀了他们,这些宁军我们都没杀,轮不到你一个外族之人下手。”
白衣僧想了想,点头:“所谓的同族之情?”
他迈步向前:“那你们可以死于他之前。”
那汉子一箭射向白衣僧:“你先死!”
白衣僧似乎是不想再耽误时间,随手一挥将那支激射而来的弩箭荡开。
“你们本该是敌人。”
白衣僧一步就到了那汉子身前:“你居然想救下你的敌人,这难道不是背叛?”
汉子将一箭不中,抽刀劈下:“老子当年是被宁军打败的,也是被宁军逼着离开家乡的,可出门在外,不管身上穿的是宁军战服还是我大楚府兵的战服,皆为同袍!”
白衣僧怒了。
他一甩袍袖将那汉子的长刀震开,伸手要抓向那汉子的咽喉。
另外几名年轻的府兵同时出手,他们年轻,显然不是当初跟着谢虞卿一起离开西蜀的人,但他们是当初那群老兵的后代。
他们所经受的训练,和当初的大楚府兵并无区别。
同样是五人队,同样是无人配合。
在白衣僧出手的时候,另外四名府兵也围攻上来。
“你们中原人令人厌恶。”
白衣僧连环出手,速度快如闪电。
五名实力绝对不弱于张祯他们的显圣山斥候,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被白衣僧将长刀全都徒手夺了去。
白衣僧也不知道是修行的什么功法,那双手竟然坚如钢铁。
短短片刻,五把长刀都是被他直接攥住刀身夺下。
“兵器是你们这些当兵的胆魄。”
白衣僧随手将五把长刀丢在地上,眼神轻蔑:“现在你们都没有兵器了,我倒是看看,旧楚之兵和宁国之兵,靠团结能不能挡得住我一掌。”
他聚集起来修为之力,向前迈步就要杀人。
“这里还有一把,你要么?”
一把很短,很锋利,也很诡异的匕首,凭空冒出来一样出现在白衣僧的咽喉不远处。
白衣僧显然被吓住了。
以他实力,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什么时候有人靠近。
如此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