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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章那个和尚

    “我一直都不喜欢禅宗。”

    叶无坷看着北方的天空自言自语,坐在他身边的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跟着他办案的秦焆阳。

    秦焆阳知道叶千办不喜欢禅宗的理由,因为他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不喜欢。

    前朝时候,整个大楚有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土地在寺庙手里。

    这些寺庙不必向朝廷缴纳税赋,就因为这一点官庙勾结。

    当官的不断的同意修建新的寺庙,不断的配合寺庙吞并更多的土地。

    百姓们没了田产只能成为佃户,大量的金钱流入禅宗和官员手中。

    原本要慈悲为怀的禅宗僧人,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内成为吃人的魔鬼。

    且在那长达数百年的时间内,几乎没有一家禅院能保持本性。

    不该沾染俗物的地方,却连求财的香火都敢收。

    清心节欲的地方,连求子的香火也敢收。

    人有什么欲望,他们就点什么香。

    “可是我有敬佩的僧人。”

    叶无坷看着北方的天空,想起一位算不上故人的故人。

    那个喝酒吃肉放火也杀人的白衣僧,一路向北走完了他的一生。

    他如果留在禅院里不出来,那他一定能活的很好。

    可他出门了,往北走,去自己选择的地方了结一生。

    因为他了结不了他深知的所有与他差不多的人的罪恶,所以他选择了结自己。

    那位大和尚在漠北大杀四方,也把自己送进地狱。

    是啊,向问应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去什么极乐世界。

    因为他是个叛徒,是禅宗的叛徒,如果真的有极乐世界,他的白衣不是入场券。

    秦焆阳听过向问大和尚的故事,所以默然。

    良久之后他才说了一句话。

    “不管是禅宗还是什么宗,创建者也许都是纯洁的。”

    叶无坷为之点头。

    哪怕创建者并不是那么纯洁,可他也指明了一个纯洁的方向。

    “我们会路过那里吗?”

    秦焆阳问。

    叶无坷摇头道:“不路过,但可以去。”

    秦焆阳说:“那他会接受香火吗?”

    叶无坷又摇头:“不会,但他应该也不喜欢在另一个世界活的穷苦,香火是香火,纸钱是纸钱。”

    秦焆阳懂了。

    百姓们最质朴的心愿,就是不受穷。

    哪怕是对死去的亲人来说也一样,烧纸钱就是这么质朴。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纸钱的同时有了许愿。

    人总是喜欢许愿,对虚无缥缈的一切许虚无缥缈的愿望。

    死去的先人肯定没有这个本事,所以发财的不是死去的先人而是寺庙。

    寺庙可不收冥币。

    人为什么那么喜欢许愿?因为绝大部分人都想不劳而获。

    想不劳而获的人当然也不会想着投入那么大去不劳而获,所以花点小钱去什么地方许个愿就变得很合适。

    死去的先人都保佑不了你的事,你却认为在某个场所里磕个头许个愿捐点香火钱就能得到。

    于是就有人想着,禅宗怎么可能保佑那么多人达成所愿?

    肯定是谁花的多就优先保佑谁,于是......

    盆满钵满。

    秦焆阳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知不觉发现已经走在沙漠边缘。

    不一样的是,叶无坷北上的那次看到的是单纯的沙漠。

    但秦焆阳这次陪着叶无坷北上路过这片沙漠,看到了很多很多人。

    一群质朴的,勤劳的,愿意通过努力而改变的人,他们比创造了宗教的人还要纯洁纯粹。

    他们在治沙。

    他们顶着太阳忍受着痛苦和疲劳,用他们的方式把沙漠这种魔鬼一步一步逼退。

    “上次来的时候沙漠在官道边缘。”

    叶无坷看着那群在沙漠之中挥洒汗水的人,眼神里都是敬畏。

    “这才两年,你看官道北侧数十丈已有绿意。”

    秦焆阳从马车上跳下去,拿着他能拿着的最大限度的物资朝着那群人跑过去。

    如果说这也是一种许愿,那一定比走进某个场所更为挚诚和纯粹。

    “大和尚那天如果看到了这样一群人,他可能求死之心都会动摇。”

    叶无坷自言自语一声。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在生死面前除外。

    向问求死,是因为他在禅宗之中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向问若真的看到这样一群人已逼退沙漠数十丈,那他就会看到他此前看不到的一切。

    光明,希望,未来。

    秦焆阳拿着的那些东西里有叶无坷带来的全部高粱饴,秦焆阳并不知道那是叶无坷特意准备好的。

    在出发之前,叶无坷已经知道有这样一群了不起的人在挑战荒漠。

    就在秦焆阳过去的时候,叶无坷的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

    有一个身穿白色僧衣的年轻和尚,也在那些治沙的工匠之中。

    不管是身形还是年纪,都与已过世的向问大和尚那般相似。

    叶无坷只看了一眼,神经就在瞬间绷了起来。

    大和尚身上的洁白僧衣早已不再洁白,他挽着衣袖赤着脚,和那些工匠一起劳作。

    这里的人似乎已经对他颇为熟悉,和他交谈的时候并无隔阂。

    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叶无坷发现那大和尚并非在一处劳作,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地方。

    他也没有自己的工具,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人帮忙。

    叶无坷随即下车,叫过来一名廷尉低低交代了几句,那廷尉随即应了一声,朝着秦焆阳那边过去。

    不多时,秦焆阳返回。

    “打听了一下。”

    秦焆阳回到叶无坷身边说道:“师傅们说,这大和尚是月余之前来的,原本是路过此地,见他们在治沙于是上前询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大和尚显然远来,不知道治沙为何事,在听说之后便决定留下来,给每个人都帮一天忙,所有人都帮过之后他就走。”

    叶无坷心中微微一震。

    “这里的工匠师傅都称呼他为无师父,因为这大和尚自称叫无去处,倒是很奇怪的一个法号。”

    叶无坷思考片刻,随即朝着那大和尚迈步过去。

    大和尚身上的僧衣满是黄沙,双脚上也都是,脸上头上亦是。

    见到叶无坷过来,大和尚便合十行礼:“见过大人。”

    叶无坷抱拳回礼:“大和尚。”

    白衣大和尚道:“大人奔我而来,是有话要问我?”

    叶无坷道:“只是想请问大和尚从何处来?”

    白衣大和尚说:“我来的地方和这里看起来差不多,一目黄沙。”

    叶无坷仔细看了看他,这大和尚不管相貌还是谈吐都不似西域人。

    “大人在好奇?”

    白衣大和尚语气坦然。

    “我少年时候随师父迁居西域,离开中原那年已有九岁,到西域后不愿改变,说的一直都是中原话。”

    叶无坷看他年纪倒是不差。

    当年大楚灭亡之前,禅宗中人都预料到了大宁立国之后必会对禅宗有所针对,又害怕禅寺毁于战乱,他们也难逃一死,所以大规模离开中原。

    其中绝大部分禅宗弟子都去了西域,一部分去了漠北。

    这位大和尚说他九岁离开中原,算算看现在年纪也就才三十多一些。

    “大和尚为什么要来这?”

    “非来此地,而是向北。”

    “向北?”

    叶无坷问:“向北是何处?”

    大和尚回答说:“听闻大宁皇帝陛下要去北疆执子山与黑武汗皇会面,我便想去执子山碰碰运气。”

    叶无坷道:“可是禅宗弟子,向来不认可运气这种说法。”

    大和尚道:“人无他路,运气便是唯一选择。”

    叶无坷道:“大和尚勿怪,我是大宁廷尉府的人所以话可能问的多些。”

    大和尚微微俯身:“认得出大人身上官服。”

    叶无坷问:“大和尚不是第一次来中原?”

    大和尚回答:“是第一次来。”

    他似乎明白叶无坷好奇之处,于是耐心解释。

    “我是西域月知国小觉寺的和尚,月知国君此前到小觉寺祈福是我接待。”

    “所以我知道国君要往北境执子山,陪同大宁皇帝陛下去见黑武人。”

    “于是我便生往执子山之心,想求取缘分可见大宁皇帝陛下一面。”

    叶无坷又问他:“大和尚为何想见陛下?”

    “想请陛下召回禅宗。”

    叶无坷微微动容。

    他看向那些工匠都在看过来,于是他问:“大和尚月前就到此地,又是要赶往执子山,为何会停下来帮助他们?”

    大和尚说:“因为他们可敬。”

    他坦度无比坦然真诚。

    “月知国一小半是沙漠,小觉寺就在沙漠之中,自我到月知起,只见风沙欺人,不见人治理黄沙。”

    “经过此地,见他们在治沙便心生敬佩,刚才我见大人手下为他们分发物品,与我所想大抵相同亦是觉得他们可敬。”

    “但我身无一物,无金银财宝,我没有什么可以赠予他们以做支援,唯有留下来尽自己一份心力。”

    叶无坷:“可你是月知国人。”

    大和尚说:“首先,我是人。”

    叶无坷:“禅宗不是说,人不过皮囊?”

    大和尚回答:“屁话。”

    这两个字让叶无坷心中一亮,隐隐约约的,他似乎在这个年轻的大和尚身上看到了向问的样子。

    “人就是人。”

    大和尚说:“如果人不是人.......”

    他指了指那些治沙的工匠师傅:“那他们为何会在这里?我又为何会在这里,大人又为何会在这里?”

    叶无坷道:“可否问大和尚,想见陛下是为召回禅宗,那召回禅宗,又是为什么?”

    “因为大宁禅宗衰落。”

    “大宁禅宗衰落又有何坏处?”

    “没有什么坏处,也没有什么好处。”

    大和尚说:“可大宁既然要做天下第一的大宁,大宁皇帝要做天下第一的帝王,那就不该有缺。”

    “天下第一便是事事处处都天下第一,禅宗自西域入中原又在中原发扬光大,连西域人也不得不认可,中原禅宗之隆盛远超西域。”

    “当年禅宗外迁,大批僧众流落他乡,如今大宁承平禅宗就该回来,自何处来回何处去。”

    叶无坷沉默片刻后问:“大和尚法号是无去处?”

    大和尚点头:“是。”

    叶无坷:“可大和尚有去处,当年你们选择离开的时候是因为嫌弃,现在回来,是因为有利,不觉得无理?”

    大和尚说:“确实无理。”

    这话倒是让叶无坷微微一愣。

    大和尚说:“带着无数金银珠宝在乱世逃离,到了盛世就想回去,怎么说怎么无理。”

    叶无坷:“那大和尚还要去说?”

    大和尚回答:“带走的都带回来就可回来,带走的有一样带不回来就不可回来。”

    叶无坷就那么看着他。

    大和尚说:“总该回家。”

    叶无坷道:“当初你们不要的,现在成了你们的家?”

    大和尚说:“很没有道理。”

    叶无坷:“你也知道很没有道理?”

    大和尚笑了笑:“知道,但还是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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