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绍庭则是停下了思考。
说吏治,道商贾。
很符合自己当下的地位和经历。
他转口道:“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可不畏哉!可不戒哉!”
嘉靖眉头微紧。
严绍庭这句话,其实是分作前后的。
前半句,是春秋战国鲁国大夫臧哀伯进言,后半句则是南宋史家胡寅补充。
说的都是朝廷监察体制利弊和官场吏治腐败的问题。
嘉靖幽幽开口:“圣人治吏而不治民,朕掌六柄,深以为切。”
六柄。
乃是出自管子的六柄论。
生之,杀之,富之,贫之,贵之,贱之,此六柄者,主之所操也。
严绍庭点头附和,吹捧道:“陛下执掌乾坤多年,赏罚分明,惩贪扬善。只是盖之我朝文武十万,胥吏无数不计,陛下一人,实难治之。
吏治以法,朝堂严明,大抵可成。唯有胥吏宵小不计其数,于地方盘根错节,最难治理。朝廷若要整顿吏治,断不能忽视地方官府胥吏。”
嘉靖冷哼一声:“小吏可恶!”
随后,他便不愿再提此事。
因为他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自古以来,地方都是小吏世袭,皇权无有下乡。
嘉靖转而问道:“你所言,重商以税,当真能商税过于农耕?”
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商税真的能超过农耕财税。
那就说明,朝廷能弄来更多的银子。
嘉靖的脸上露出好奇,对严绍庭投去了一个等待的眼神。
严绍庭默默腹诽。
老道长还是那个老道长。
搞钱才是首要。
他开口道:“此次两淮事变便是契机,朝廷查实两淮盐商此次若有不法,朝廷便可借机清查南直隶商贾财税,顺势整顿过往钞关,重新以商贾所贩得利,朝廷加征以税。
“微臣以为,而今商贾可分产商、行商,无论坐地生产或是行走贩货,皆要重新厘定税额,国初三十税一,乃开国兴旺百业所为。
“如今二百年已有,三十税一显然不可。厘定商贾所得之利,分以定额,少利则少征,多利则多征。若利得十万,当征之以七八。
商贾足以为继,不伤商业,朝廷亦可得利更多。”
说完之后。
严绍庭悄默声的打量了一眼道长,便缓缓低下头。
东南,两淮,商税。
商贾重税。
也不知道道长能不能答应下来。
若是这件事他能准允,自己又可以看某位的好戏了。
嘉靖却是并未立马给出回应。
他转头看向吕芳,招了招手:“朕记得张居正前些日子重新清丈苏州府、松江府田亩,上了一份奏章。”
吕芳会意。
立马去往殿后那一排排的书架上查阅起来。
不多时,便有一份奏章送到了嘉靖的手上。
嘉靖翻开审阅。
严绍庭则是抬头注视。
半响之后,嘉靖这才开口道:“张居正这一次在苏松两府重新清丈田赋,查得新地两倍,其中有言两府而今商业繁荣,一派兴旺。
亦如你所言,商贾行于外则粗布麻衣,居于室则绫罗绸缎,太湖之下,而今仓石再难打捞,四海珍木尽归两府园林。”
一想到自己在这西苑之中,清苦潜修玄妙。
而东南那帮商贾,拿着赚来的钱粮,竟然都将太湖里的太湖石捞光了,天下各地的奇珍草树木搜刮一空,全都用于打造私家园林。
嘉靖便是心中一阵愤愤。
见道长对那帮生活极尽豪奢的商贾恨得牙痒痒。
严绍庭试探开口道:“陛下……如今两淮事变刚起……”
嘉靖却是抬眼看向严绍庭:“此时,容朕再想想。”
东南毕竟是朝廷赋税重地。
动一发而引全身。
今年刚动了苏松两府的田亩,重新清丈。
现在若是再动商税。
只怕是真的要出乱子。
出乱子不怕。
嘉靖目光变得清冷深邃起来。
他担心的是,能在东南挑动乱子的人。
见老道长又怂了。
严绍庭并无别的感想。
但脸上却是再一次浮现出憋屈和愤懑。
严绍庭拱手抱拳,低下头沉声道:“只恨微臣年少,经验短缺,无法为陛下尽忠办事!”
大明朝的五好青年官员代表再次上线。
嘉靖眉头皱紧。
自己不想革新,也不想现在动东南商税,但同样不想破坏了自己在眼前这个年轻臣子心中的形象,不愿破坏了他那份忠君报国的理想。
藏在道袍下的手掌,攥起又松开。
嘉靖化为一道无声轻叹,随后靠在了凭几上,轻声道:“朕真的有些乏了……”
严绍庭当即拱手颔首。
“微臣告退。”
嘉靖目光暗暗的瞥向严绍庭。
“去吧去吧。”
“朕知你忠心,也知伱志向。”
“好生当差做事,往后也省点奏本,不必再往各处送奏本驾帖,只管做事便是。”
“朕还不差你那点俸禄。”
严绍庭出声谢恩,这倒是意外之事,没想到老道长竟然也知道这件事情了。
但他还是带着满腔的不请愿,一步一步的缓缓退下。
出了万寿宫,随着殿门重新合上。
觉得今天的戏份已经做足了,他方才挺直身子。
环顾左右。
前些日子一直着甲带刀,代表着大明勋贵,戍守御前的三位国公爷,已经不在这里了。
严绍庭微微眯眼。
看来老道长暂时已经将西苑事变的事情放下了。
但他心中却是生出不少疑惑。
当时在西苑宫墙外的那一声枪响,到底是何人所为。
直到如今,不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不曾查明真相。
那个人,当真好似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按照小舅子陆绎送来的内部消息,厂卫内部其实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归档,只是暗中派了人在继续追查。
但现实就是,西苑事变这件事,官面上已经没有什么大动静了。
而朝廷里,也是一如既往的。
反正皇帝没出事,案子是落在厂卫。
至于说他们。
关他们屁事。
谁爱查谁去查。
出了万寿宫,看着眼前的路,严绍庭想了想才转向宫外而去。
今天不论怎么说,也算是收获颇丰了。
鄢懋卿没有以罪身回京,那么这厮在两淮干的事情,就扯不上自己和严家。
而借着两淮生变,彻查盐商,想来等厂卫南下两淮,两淮的盐商就要换一批了。
按照老道长如今爱财如命的性子,这些盐商积攒无数年的家产,恐怕是都要被拉回京师的。
只是不知道是送去户部,还是说尽数充入内帑。
在所有人都不曾在意的地方。
自己也算是顺水推舟,让老道长从今以后停办灶丁徭役,也算是一桩功德了。
而最重要的,自己如今对两淮盐务,也有了插手的权力。
一路往宫外走去,严绍庭不停的思考着两淮盐政,然后就又想到了今天被徐阶这个道貌岸然之徒提到的漕运。
漕运的事情,还是要等有了机会,时机到了才能提出来。
毕竟百万衣食所系。
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提及漕运的事情,那真的就是京师家家户户都去吃土喝风吧。
除了造反。
那帮人,真的是什么都敢干的。
今天自己在老道长面前大演了一番,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出来其中的暗示。
若要改制革新,推行新政。
就得要有人。
且还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其实自己的暗示,无异于是在和老道长索要更多的权柄。
“权臣?”
严绍庭忽然低声念叨着。
然后脸上露出笑容。
其实在今天这一连串的试探之后,他就清楚。
改革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嘉靖朝是不可能真正推行改革的。
那么……
不如先试试当一回权臣吧。
……
“朕要给他更多的权柄。”
万寿宫内。
等到严绍庭离开许久之后,嘉靖这才低声念叨了一句。
在一旁整理方才一应记录的吕芳,忽然眉心一颤,脸上有些诧异的看向有此一眼的皇帝。
嘉靖脸上带着一抹笑意,玩味的说道:“怎么?担心朕给他的权柄太多?”
吕芳将整理好的记录,送到了嘉靖手上。
他低声开口道:“严侍读年少有为,又忠心主子爷,自然是要重用。只是严侍读终究年轻,若是现在给了太多的权柄,恐怕是会拔苗助长,一旦走错一步便是……”
“便是什么?”
嘉靖的脸上玩味之色更浓,他反问道:“权臣?把持朝政的权臣?”
吕芳摇头道:“严侍读为人,奴婢不敢说全貌,但定不会是那样的人。可是朝堂上……主子爷也是知晓的,到时候难免会有旁人这般说,岂不是徒增是非。”
“哼!”
嘉靖冷哼一声。
他的眼里闪烁着精芒。
“权臣又如何?我大明朝二百年国祚,还没有真的出过权臣!”
“朝堂之上,谁若是有严润物对朕这份心,朕亦可让他们做一回权臣!”
吕芳还要劝说。
毕竟自己对那个年轻人,也是十分看好的。
皇帝却有要让他去当权臣的念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皇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吕芳也知道,自己便是再劝说,也不可能改变皇帝的心思。
嘉靖则是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朕这辈子啊……”
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嘉靖又转口道:“今日那小子算是受足了气,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呢,也不知道回去后会怎么样。”
吕芳见皇帝这般说,连忙开口道:“年轻人,受些委屈也没什么,严侍读到底还是愿意为陛下做事的。”
“做事归做事,年轻人受委屈也无妨,但朕还是要安慰安慰,免得这小子真就伤了心。”
嘉靖似是在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着。
随后,他转头看向吕芳。
“去拟旨。”
“朕要补偿这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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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