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殿前,满面悲痛的徐阶。
心中不由一喜。
皇帝提到了是念旧情的人。
那么这件事就还有转机。
严绍庭则是侧目看了一眼抬起头,正要开始自辩的徐阶。
皇帝刚刚那几句话里的深意,自己算是听明白了。
狗道长。
到了现在,还权衡尼玛呢!
虽然有高拱和郭朴两人,刚刚那一番不合。
但老道长,终究还是心生忌惮,不愿朝廷里上下一条心。
念旧情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要继续留着徐阶,甚至是留着徐璠的一条狗命。
而从今日之后,徐阶必然不可能和高拱等人站到一起。
那么皇帝就可以继续执行他平衡朝堂的布局。
亦如不久之前。
皇帝否决了自己试探的变法一事。
徐阶心中生喜,先行叩拜。
而后抬头道:“回禀陛下,朝中如今议论密云一事,皆以惨案而名。臣则在惊闻此事后,便赶赴密云。
“也确如朝廷所言,实乃惨案。但却也不曾有朝廷所言,密云一事会激起民变之说。
“密云至今,因此事而亡百姓不足三百,亦非是官府酷吏鞭挞而亡,乃天时突变,突降大雪,官府不曾预料,致使炭火燃料短缺,百姓受冻所致。
臣赶赴密云,便已查明,此事乃是密云县令,与其县丞、县簿合谋,串通密云地方士绅大户,意欲霸占百姓田地所为。”
一股脑的。
徐阶就将罪责推到了密云官吏士绅头上,推到了突变的天时上。
而他还在继续说着:“罪臣徐璠,初任顺天知府方才一二月,眼看昌平百姓日益富足,便欲效仿而富密云百姓,若得成效则富顺天一府百姓。
“只是罪臣徐璠上任不久,未曾查明密云官吏士绅之秉性,方才导致密云一县悖逆顺天知府衙门,私自不法,倒行逆施。
“罪臣徐璠有失察之过,之罪。
“但首罪,在密云知县等人。
“臣赶赴密云之时,虽有违章法,但眼看百姓哀哀,怒火积攒,为免激变,便已下令问罪处斩密云知县、县丞、县簿及一干参与其中的士绅大户。
“并命人抄没一应人等家产,收缴入库,官府采买粮草煤炭,分发百姓,赈济灾情,安抚民心。
然臣虽是陛下的臣子,但也是罪臣徐璠的生父。古人云子不教父之过,臣到密云,便已马鞭鞭挞逆子徐璠百余下。归京,便携此逆子罪臣赶赴陛下圣前,奏请陛下圣裁降罪。”
此时此刻。
徐阶犹如是严格执行家法国法的忠良大臣。
又是个能在激变之时,以雷霆手段,平息可能发生的百姓激变的干臣能臣。
最后。
他也并没有请求皇帝宽恕他们父子二人的罪责。
一切都是皇帝圣裁独断。
这时候。
方才昏厥过去的徐璠,也已经摇摇晃晃的苏醒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跪在身前的父亲。
而后咬着牙躬身跪着。
“罪臣徐璠,食君之禄,深受皇恩,却无能无才,不察密云官吏士绅,酿成如此大祸。罪臣悔恨不已,哀百姓之苦。罪臣无能偿还,唯有性命相抵,请陛下降罪,按律处斩罪臣,以息百姓之怒,以息朝堂之争。”
万寿宫大殿内。
徐阶、徐璠父子二人,都恭顺认罪。
高拱等人目光转动。
纷纷看向了皇帝。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皇帝圣裁独断。
嘉靖看了看跪在面前的徐家父子二人,又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礼部尚书严讷、兵部尚书杨博,以及刚刚被高拱训斥的刑部尚书潘恩。
他不能直接说徐家父子无罪。
因为就如徐阶、徐璠所说的一样,就算是失察之罪,自己也要降罪处置。
可若是不严惩,则高拱、郭朴等人就不会满意。
朝廷需要平衡。
所以。
需要有人站出来,平衡高拱、郭朴等人。
然后自己才能顺势,将这件事轻拿轻放,了结此事。
只是啊。
嘉靖眯着双眼,满是寒意的盯着跪在地上,满背血水的徐璠。
这厮当真是无法无天!
前番与鄢懋卿昧下数百万的钱钞财货,现在又闹出那么多条人命的案子。
朝廷里,是不能再容下他了。
至于徐阶……
嘉靖很失望。
这么多年所谓清流魁首,竟然教子如此无能。
罚俸?
降职?
但总是不能将其开革回家的。
朝廷或许不需要,但自己却需要他继续在朝廷里平衡各方。
新帝新朝……
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拿来开刀。
大殿内。
不由的就陷入到一阵寂静之中。
而于此同时。
京中。
南城。
城西南方向,关帝庙附近。
因为此地有诸多如关帝庙、宏仁万寿宫、玉皇庙、太清观、龙泉寺等道观寺庙宫宇存在。
加之又有京营的火器营。
此地倒是很少有百姓群聚。
一处从外面看着破旧多年无人问津的宅院外。
从右安门外,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开始沿着右安门大街走进城中,往关帝庙附近的那处宅院围了过去。
于此同时。
在北城徐家巷,也有无数好似难民一样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入。
“打倒徐府巷!”
“打倒大贪官!”
“打倒大奸臣!”
“还我们公道!”
“还我们公道!”
“打倒徐府巷!”
谁也不知道这些如同难民一样的百姓,是如何进了城的。
至少。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大兴县衙是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就在这三个衙门还没有反应,出动兵马差役围堵、驱赶这些百姓的时候。
京营竟然动起来了!
京营的官兵,统统卸甲弃刀,只带着棍棒在各自将校带领下走出大营。
民变!
总督京营的中军大帐内,给出了一个明确的解释。
无数百姓忽然之间涌入京师,而依照京营得到的情报,还有无数百姓正在从密云方向赶赴京师。
俨然是有民变的迹象。
而京营负责戍卫京师安危,加之前番西苑宫变之事,京营于情于理都要出动兵马,弹压此事,以免京师大乱。
有三千京营兵马,如今驻扎西苑,多了一个天子近军称号的京营。
动作果断,官兵令行禁止。
不多时。
便已经突破重重围堵,赶到徐府巷,将徐阁老一家的宅院给保护了起来,免受那些愤怒之中的密云百姓的打砸破坏。
只是苦了京营官兵,一个个被愤怒的百姓们,砸的鼻青脸肿。
但在总督京营的镇远侯操练之下,京营官兵们视激愤的百姓们犹如手足兄弟,无怨无悔,任凭打砸,却绝不动百姓分毫。
甚至于。
他们还将反应过来,杀气腾腾冲过来的兵马司以及顺天府县的官兵差役们,给挡在了外面,避免了官府和兵马司与百姓们发生更大的冲突。
然而。
京营如今终究是缺兵短将。
徐府巷里的次辅宅邸虽然是护住了。
但南城的那座不知名的宅院,却未曾能在第一时间护住。
愤怒的密云百姓们,高喊着打倒徐府巷,打倒贪官污吏,冲进了宅院之中。
不多时。
数不尽的金银珍宝,竟然被百姓们从这一处破落宅院中寻了出来。
各处调兵遣将的京营官兵们姗姗来迟,也只能是赶在百姓们找到这批金银珍宝后,将这些东西第一时间查封了起来。
旋即。
事情就从京营,上报到了五军都督府。
而在此时的万寿宫大殿上。
刑部尚书潘恩再一次站了出来。
“陛下,现在既然有徐阁老亲赴密云,所见所闻,我等自然也能清楚此案实情。”
“乃是密云县令伙同本县官吏、士绅欺瞒顺天知府衙门,私下所为。”
“徐阁老亲赴密云,事急从权,处斩密云县令,平息百姓怒火,避免百姓激变生乱,可谓是于危难之际,化解乱局。”
“臣执掌刑部,深谙国朝律法。此案,罪在密云官吏士绅,顺天知府徐璠则仅有失察之过,只是此案事大,便是加重处罚,也只需将徐璠开革即可。”
“而徐阁老,并非掌顺天知府衙门,若论过错,也只有教子无方、有失过问一条,并无罪责。但徐阁老却能惊闻此事,亲赴密云,鞭挞徐璠百余下,可见徐阁老及徐家家风家法森严。”
“徐阁老在朝为官多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徐阁老却未曾说过一句为己为子求饶的话,可见徐阁老深明大义,家事后于国事,如何惩处也皆是陛下圣裁独断。”
“臣请陛下明鉴,以失察定罪徐璠,开革废黜。”
潘恩一番顺势而言。
直接就将这件事,给化解到了徐璠一个人被废黜的地步上,而徐阶则是全然无恙。甚至因为徐阶家法森严,还需要表扬一番。
且不论对错,要不要脸。
礼部尚书严讷、兵部尚书杨博这时候,也联袂拱手站了出来。
“臣,礼部尚书严讷,附议。”
“臣,兵部尚书杨博,附议。”
皇帝要的局面出现了。
将徐璠废黜,保留徐阶,平衡朝堂格局。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条件达成。
正当嘉靖要开口降下决断的时候。
殿外。
小太监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
“陛下!”
“大事不好了!”
“民……密云……密云民变!”
“百姓围堵徐府巷……城南一处私宅寻出数百万两金银珍宝……”
“百姓动乱,在徐府巷外打砸抛掷。”
“京营总督、镇远侯顾寰,五军都督府定国公徐延德、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希忠,并一干功勋闻事入宫,奏请陛见!”
小太监一句话说完,就趴倒在了地上。
严绍庭回头看向殿门处。
竟然是陈矩。
而殿内所有人,都面露震惊。
徐阶满脸苍白。
徐璠满面惊恐,双眼一片死灰。
严绍庭的眼底露出一丝笑容。
在所有人都看向殿门外的时候。
严绍庭却是回过头,悄悄抬眼看向珠帘后,同样满脸震惊看向殿门外的嘉靖皇帝。
你不杀。
我来杀。
徐璠的那颗脑袋。
你不论如何,这一刻都要给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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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