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汝贞能留任京中,也算是愿景已成,可喜可贺。”
严嵩手捏酒杯,朝向胡宗宪。
严府内厅,席间就座多人。
胡宗宪当即双手捧杯起身,面带笑容:“若非阁老厚爱,圣前推举,学生何曾能留任京中,执掌东南五省平倭事。”
说完之后。
胡宗宪便是仰头一饮而尽。
严嵩看着这个自己格外器重的学生如此豪情,也是满饮杯中酒。
严世蕃作陪在一旁,笑着说道:“爹,汝贞这一次留任京中,执掌东南五省,可谓是东南一地皆在他的肩上了。日后他在京中,也能多来府上,与您共尽师生之谊了。”
胡宗宪看向了严世蕃,目光流转。
不管自己去年开始和这位小阁老如何,但时下严家在朝中已然太平,情谊自然还是要讲的。
胡宗宪说道:“只是这一次学生留任京中,浙直总督和浙江巡抚的差事,却就空缺出来了。如今浙江刚刚平定倭患,正是革新安抚民生的时候,不知阁老对浙江可有处置?”
老胡升迁留任京中,浙江那一摊子的事情自然就空下来了。
得要有人填补上去。
正在和戚继光聊着戚家军山字营的严绍庭,这时候回过头看向上方三人。
“不如就叫南直隶那个赵贞吉接过浙江的差事。”
“依着他过去的经历和秉性,若是他接手浙江道,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人选。”
赵贞吉。
其实算是一个能臣了。
也并非是只知贪权逐利之辈。
人们对他,多少还是有些误解的。
严世蕃却是皱眉道:“这个赵贞吉,和徐家可是走的近一些。”
很显然。
小阁老不愿意让赵贞吉接手胡宗宪留任京师后,空出来的浙江官位。
严绍庭却是说道:“用人于下,总还是要看其能力和品行。时下刚好胡尚书留任京中,就算赵贞吉和徐家近一些,但此时祖父若是抢先开口,在圣前推举赵贞吉接手浙直总督、南直隶并浙江巡抚,这个人情却是实实在在的,他赵贞吉无论如何,总不能不知好歹。”
将老赵钉死在东南,至少要将其按在东南直到老胡入阁之后,才能将其松动。
这才是严绍庭的打算。
而且赵贞吉确实也是能干的人,如今负责南直隶的差事,再加一个浙江差事,也算是熟门熟路。
胡宗宪也是开口道:“阁老或许有所不知,今年初浙江新安江大堤被毁,地方百姓短缺粮草物资,赵贞吉身为南直隶巡抚,也从中出力不少,调拨粮草于浙江,为官倒也确实如严侍读所言,颇为不错。”
见到大孙子和好学生都这般说。
严嵩终于是点头道:“既如此,老夫今日便写好奏疏,明日就呈送西苑圣前,推举赵贞吉掌浙直总督、南直隶并浙江巡抚差事。”
席间。
三言两语。
东南两省的主事官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严绍庭便回头看向戚继光:“戚将军,你我再饮一杯否?”
戚继光面色红润,当即举杯:“末将该敬侍读才是。”
说罢。
这条东南平倭的汉子,便是一饮而尽。
随后又觉不妥。
又连饮两杯。
并着三杯酒下了肚。
严绍庭含笑说道:“此次胡尚书留任京师兵部,执掌东南五省平倭事。而戚总兵不日也要南下重归浙江,朝廷这一次大概会下旨,命戚总兵率领戚家军山字营往南直隶或福建,协助当地平倭,如此东南平倭之事,还要辛劳戚总兵与麾下兄弟们了。”
戚继光点点头,笑着道:“不敢言辞辛劳,有朝廷和陛下信任,侍读保举,卑职自当竭心尽力,平定倭患,护佑我朝东南百姓之安宁。”
见此言论。
严绍庭则是连连摆手:“戚总兵还要年长我不少,往后不必如此卑职卑职的,若是戚总兵不嫌,日后便称我表字润物即可。若戚总兵应允,我亦称戚总兵元敬兄。”
戚继光有些意外,但还是开口道:“润物年少有才,是我厚脸了。”
严绍庭摇摇头:“都是兄弟,不分彼此。”
戚继光点点头。
两人便继续饮起酒来。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明说的。
就比如现在。
不论胡宗宪和戚继光走到哪里,和严家的这一层关系都不可能抹开了。
他二人在没有重大利益冲突的时候,也绝不会背弃严家。
关系和根系,就是如此,一点一点的牢固。
而在千里之外,已经春雨绵绵的大山之中的徽州府。
青砖绿瓦,徽派马头墙建筑,层次有序的坐落在山间。
然而。
本该是春雨绵绵,江南画意的徽州府。
如今山间田地沟渠上,却聚满了人。
地上,也躺下了不少人。
就在徽州府治歙县城外,与别县交界的地方。
满地百姓哀嚎。
官府的兵丁和差役们,也已经开进到现场,将人群分开。
徽州知府撑着伞,脸色铁青而又阴沉的站在高处,看着歙县的县令和隔壁休宁县的县令,各自站在自家县域地盘上,隔着界碑对骂。
由两名随从护卫着的海瑞,没有撑伞,冒着雨脸色紧绷,看向下面已经闹起来的六县百姓以及两县县令。
海瑞抬头看向站在最高处的徽州知府黄凝道以及知府身边的通判宋仁。
“黄知府,如今本就是春雨多多,水泽丰盈,何故歙县与休宁县百姓,竟会因抢水而发生械斗?”
“本官以为……”
徽州知府黄凝道看了过来,看向开口询问的海瑞,眉头皱紧,心中有些不悦。
“海御史,您有所不知,这春耕之下,哪里会嫌雨水少的?”
通判宋仁亦是帮着说道:“海御史初来徽州,不知我们这里的乡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如此。只是今年……”
海瑞沉着脸:“只是今年,却闹出了人命!”
徽州府通判宋仁不说话了,目光斜觎向了知府黄凝道。
黄凝道亦是头大不已。
自己好端端的,去年才上任徽州知府,然后今年就闹出了那笔六千一百四十六两银子的人丁丝绢一事。
自己是上杆子的踩坑啊!
海瑞冷哼一声,直接掀开那层锅盖:“本官看,还是那六千一百四十六两银子的人丁丝绢一事闹得!”
黄凝道立时看了过来。
“海御史!人丁丝绢是人丁丝绢,百姓抢水是抢水,这两件事岂能一并去算!”
黄凝道愈发头疼,这笔人丁丝绢的事情自从爆出来后,自己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着徽州六县去斗便是。
自己刚刚新官上任,过去的账又不会算到自己头上。
哪怕是现在,今天就算是已经死了人,那也只是国朝遍地都是的抢水斗殴致死事件。
绝无可能与人丁丝绢一事有关!
海瑞亦是来了脾气,开口道:“本官看,就是徽州府渎职!不愿将事情真相查明!只知推诿搪塞!”
这算是指着黄凝道的鼻子骂了。
不等黄凝道反驳。
海瑞已经拱手朝向北方。
那是京师的方向。
海瑞沉声道:“朝廷年初就依照严侍读所谏考成之法,今年开整饬吏治之风,所为便是严肃国朝吏治,维系百姓生机!
“本官身为监察御史,身负皇恩,绝不能坐视此事一再拖延!
“若徽州府不管此事,本官来管!
“若徽州府查不清人丁丝绢一事,本官来查!
朝中有严侍读此等忠良之臣,心系天下百姓,本官就不信这件事告到朝廷里,也没个结论!”
海瑞的声音,让人振聋发聩。
即便是黄凝道,也是皱紧眉头。
好端端的。
自己就是倒了血霉!
刚刚上任徽州府,就闹出人丁丝绢事,今年朝廷又要开始整饬吏治。
徽州府这不是往枪口上撞!
海瑞则是心中哀叹。
时下,无比希望能入京,与那位素未蒙面的严侍读见上一面。
所幸朝中还能有严侍读公忠体国,关心百姓民生,定下以民生为先的考成之法。
不然自己现在也是上告无门。
海瑞当即指向下方依旧百姓群聚,若非官兵差役阻拦,又要大打起来的各县百姓们。
“死者当由徽州府抚恤!”
“闹事者,当一并下狱!”
“此乃府县职责所在,亦是严侍读所谏准允考成之法,以天下百姓民生为先之规定!若徽州府县枉顾律法,本官今日定要上参徽州一府六县!”
黄凝道已经被逼到了绝处。
面对咄咄逼人的海瑞,黄凝道只能是狠狠的一跺脚。
“抚恤!本官这就叫徽州府衙抚恤死者,还不行吗!”
“本官再调派官兵差役,驱赶闹事百姓!”
“海御史,您现在可满意了?”
黄凝道这个徽州知府,可谓是恨得牙痒痒。
一恨徽州一府六县,遗留下来的这个人丁丝绢烂账。
二恨徽州六县窝里斗。
三恨海瑞在一旁虎视眈眈。
自己倒还不如直接乞骸骨,还乡!还乡!
见到坡上的官兵差役们,已经在黄凝道的指挥下,向着下方增援过去。
海瑞这才脸色稍微松动了一些。
但他却清楚,人丁丝绢一事若不解决,则徽州府时下局面,便无论如何也断无可能彻底解决。
上疏!
还是得要继续上疏!
想定之后,海瑞一挥官袍,带着两名随从护卫,扬长而去。
而在另一头。
数百里外。
大江北岸。
已经领旨,且依着严绍庭所请,一步步丈量地方回京的张居正。
亦是连续好多天的脸色阴沉紧绷。
随行的护卫们,莫敢言语。
如同往日一样。
张居正下了马车,看向四周正在进行着春耕的田野。
“此地已是何处?”
随行的护卫解释道:“回阁老,咱们已经在淮安府了,那边就是中都凤阳,北边是徐州府。”
三府交界之地。
张居正眉头微皱:“此地自古便是中原古战场,历来纷争无休,只是可惜了这等大好的土地。”
随即。
张居正就走到了道路旁,正在田地里,牵引着大牯牛耕地的百姓。
张居正站在田埂上,大喊道:“老丈,这一片地都是你家的?这几年地里头收成如何?家里多少人,多少地?”
老丈瞧着张居正那一身红袍。
这可是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大官。
只在戏文里听说过。
老丈勒住大牯牛,双腿深踩在泥水之中,朝着张居正拱了拱手。
“这位大官爷明白人,这地哪里是俺们的呀,俺们一家八口人,都给村东头的张老爷家做佃户呢。”
张居正眉头一皱,挥手指向另一侧:“那边的田呢?也是你们村东头张老爷家的?”
老丈摇摇头。
“那边不是,那边是隔壁村孙老爷家的。”
“还有这边那条水渠另一头,是前边徐州府一个吴老爷家的地。”
张居正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沉声道:“此地乃是淮安府,为何地却成了隔壁徐州府人家的?”
老丈满脸褶皱,肤色黝黑。
也不曾唉声叹气。
只觉得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反倒是看向田埂上的张居正,犹如是在看一个傻子一样。
“大官爷说笑了。”
“这地哪里分什么这府那县的,谁家有钱可不就成谁家的了?”
张居正藏在官袍下的手攥成了拳头:“那口粮呢?总能吃饱吧?成了佃户,总是不需要再缴税的了。”
“吃饱?”老丈宛如听到了什么惊世言论一样。
“一年忙到头,能不饿死就是个好了。”
“至于朝廷的税?”
“咱们都是朝廷的百姓,哪能不交税?”
说罢。
只见田间另一头远远的,有一名穿着绸缎的管事模样的人,带着几名手持棍棒的闲散,站在远远的大喊了起来。
“还不快些耕地!”
“若是误了时节,稻秧栽不下去,伱家那个二姑娘,也跟着进咱们张老爷府上当小妾吧!”
老丈闻言之后,也不管张居正了。
冲着那边连连点头,然后就抽着鞭子,驱赶着大牯牛继续耕地。
张居正站在田埂上,只觉得胸中憋着一口气。
“本官终于明白,为何那个严润物,要让自己一地一地的走回京师了!”
张居正目光闪烁,脸上带着几分愤怒。
随从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
“阁老,那边来人了,咱们还是接着上路回京吧,毕竟陛下的旨意也到了。”
张居正抬头看向远处,正在赶过来的似乎是那村东头张老爷家的仆役,重重的冷哼一声,便转身上了马车。
车上。
他的幕僚师爷,正在整理着近来沿途的所见所闻。
见到张居正回来,当即拱手:“老爷。”
“先生,这一路我终于明白,严润物为何要叫我一路走回京师了。”
张居正对待自家的幕僚师爷,素来客气。
幕僚面露不解:“老爷的意思是?”
张居正目光闪烁。
沉吟许久之后。
他才沉声开口:“变法!”
幕僚心中一惊。
张居正却是说道:“此次严润物谏言考成之法,本官敬佩不已,国朝至今,已然不得不整饬吏治了。”
幕僚眼神流转。
他心中清楚,自家老爷向来都是个心气高的。
可是从来都不会如此夸赞一个人啊。
张居正却又摇头道:“只是整饬吏治却还远远不够解我大明当下时局之艰!须得要全面变法革新!唯有此,百姓才能继续好好的活下去!”
幕僚想说什么,但张居正已经闭上了双眼。
变法!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一直萦绕在张居正的脑海之中。
他钦佩严绍庭,能小小年纪就谏言得到皇帝准允,推行考成之法,整饬朝堂吏治。
但仅仅如此,却还远远不够。
大明想要继续走下去,已经到了必须全面变法革新的地步了!
只是。
革新变法需要人,需要源源不断的支持者。
“严润物!”
张居正闭着眼,幽幽开口。
那个年轻人,或许会成为自己日后变法改革最主要的助力和支持者。
想到这里。
张居正恨不得立马就能赶回京师。
他当即睁开眼,看向外面。
“一路不停,速回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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