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严绍庭正在仔仔细细的为自己熏艾。
嘉靖思虑良久,才问出了这句话。
刚刚为严绍庭盛好粥和咸菜的吕芳,更是愣了一下。
而后才将饭菜送到了严绍庭面前。
嘉靖则是笑着挥了挥手:“让吕芳接手替朕熏艾,你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说,不用急。”
严绍庭这才拱手领命,侧身坐在一旁小口的喝着粥。
其实皇帝吃的东西,也没有多么的金贵。
六必居的咸菜,严府一坛一坛的,都是每年最好的。
西苑这边,还是严家送进来的。
吃了两口。
严绍庭就放下碗筷,抹了一下嘴巴。
他看向道台上。
很明显。
吕芳是习惯了伺候人的。
光是给老道长熏艾的动作,就要比自己更仔细更规范。
见到严绍庭喝完了粥。
嘉靖亦是带着满脸的惬意看了过来:“想明白了再说,若是答不上来,也不打紧。”
严绍庭点点头,缓缓开口道:“其实臣以为,陛下立不立国本,国本都在那里。”
嘉靖眼前一亮。
这倒又是个新奇的回答。
他当即询问道:“如何说?”
严绍庭一字一句不急不慌的解释起来:“陛下乃圣明仁德之君,如今天下臣民归心,我朝以孝传国,天下民心所在,便是国本所在。陛下乃为君父,天下民心所向,陛下自当明晓,所以立与不立,无关其他,只系于陛下一人独断。”
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
当老张他们都在嚷嚷着,要早立国本的时候。
但对于老道长来说呢?
国本如何选择,天下将来是谁的。
那必须是他才能决断的,而不是他的臣子们。
嘉靖却是淡淡一笑,调侃道:“你不怕你爹回头揍伱?”
这是在说严世蕃上疏奏请立裕王为太子的事情。
严绍庭亦是抬头露出笑脸。
“回陛下,家父如今都在玉河桥那边居住,一时半会儿还揍不到微臣。”
“哈哈哈哈哈!”
嘉靖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随后止住笑声。
他低头看向严绍庭,伸手虚点了几下:“滑头!”
严绍庭却是摇摇头:“臣不敢欺君。”
嘉靖目光一动,当即开口:“那你说,如今朝中纷纷奏请让朕册立太子,朕是该顺应官员奏请册立国本,还是维持现状?”
严绍庭顿时眉头皱起。
这个老道长。
怎么这种事情也要问自己了。
老朱家是不是没了自己,就过不下了?
嘉靖则是目光幽幽的盯着严绍庭:“这可是你说的,不敢欺君。”
正在给老道长熏艾的吕芳,低头侧目看了一眼严绍庭。
自己晚年养老昌平的事情,可不能耽搁了。
这等事情,一个回答不好,就是从此圣心断绝。
严绍庭亦是心中一叹,缓缓开口。
“陛下问臣,对这一次朝堂官员奏请册立国本,陛下是应当册立还是维持现状。”
“臣以为,都不适宜。”
吕芳连忙看向老道长。
不知道这个回答,主子爷是否能够满意。
嘉靖则是哦了一声:“为何都不适宜?”
在嘉靖想来,严绍庭应当是更倾向于册立太子,稳固国本的才是。
毕竟。
当下太子的人选,几乎就是明摆着的。
除了裕王。
就绝无旁的可能。
而一旦裕王被册立为太子。
那么有严世蕃首提裕王当立为太子之功,加之严绍庭本身就是裕王府世子侍读。
严家在裕王府那边,自然是能水涨船高。
如果这么算的话。
那么和第一个提出要册立太子的张居正相比,严家可能才是获利最大的一方。
但现在。
严绍庭却说不论册立与否,都不合适。
这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严绍庭心中却又是一叹。
他们老朱家,当真就不能没了自己!
“陛下,其实如今朝堂,不论陛下是否册立太子,陛下和朝堂官员心中都清楚,这国本是落在何处。”
这句话,也相当于是严绍庭认同了裕王是大明国本的不二人选。
嘉靖目光微微眯起。
他在等着严绍庭后面的话。
严绍庭则是继续说:“所以,册立与否,不过是个正名的事情罢了,有没有这个名分,并不会改变什么。而在臣看来,国本乃是干系江山社稷,维系民心。
“立,或不立,更重要的是究竟能否担当陛下积攒下来的江山社稷。
又能否维系陛下仁德施政,所积攒下来的天下民心。”
听着严绍庭的话。
嘉靖不由的点着头。
他不无开口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朕自登基,方才深知此理。四十年来,朕唯恐江山不稳,民心动荡,败坏列祖列宗为朕积攒下来的这大明江山社稷。”
嘉靖抬眼看向严绍庭,眼里露出满意之色。
“你说的没有错。”
“立或不立,重要的是能够担下朕日后留下的这座江山。”
见皇帝如此说。
严绍庭顿时松了一口气。
吕芳也松了一口气。
自己的昌平养老计划,还能继续下去。
严绍庭又说:“其实这一次朝中之所以奏请陛下册立太子,也并没有过错,天下承平多年,陛下垂拱而治,也该到了册立国本的时候。”
嘉靖面露笑容,审视道:“这是在给你爹还有张居正他们和朕解释?”
严绍庭当即摇头:“微臣并不是为他们解释,而是祖宗之法便是如此,虽然立或不立皆在陛下圣意,但身为陛下的臣子,却也要为陛下的国本之事着想。”
道台上。
艾香四溢。
嘉靖点点头,嗯了一声:“你倒也是公允,继续说下去吧。”
严绍庭这才说道:“不过这件事,恐怕对裕王府那边,会有些牵动。毕竟……”
老道长真的是不想册立太子?
并不是。
当年他登基后,也早早的就册立了东宫太子。
只是他的儿子们,先后接连早逝。
这才让老道长心中忌惮,再加上道人的解说之后,才在这么多年都一直不曾册立太子。
不是因为老道长忌惮册立太子,会对他的皇位产生影响。
反倒是因为,老道长这个当父亲,担心册立了太子之后,又会旧事复发。
他到底也是个当父亲的。
也是会如常人一样,担忧自己的子女。
嘉靖亦是眉头微皱。
想来这件事发生后。
自己那个儿子啊,就已经心中惶惶不安了。
这几日,也不知道有没有睡好觉。
他性子本来就弱,遇到事情定然是焦虑的很。
嘉靖心中微微一叹。
严绍庭则是说道:“所以在微臣看来,这件事情如今已经发生,并不是朝中奏请之人的错,也不是王府那边的错,更不是陛下的错。但微臣却觉得,这又是个机会。”
说完之后。
严绍庭抬头看向了老道长。
果然。
嘉靖也面露好奇,看向了他。
“什么机会?”
“只管说来,若是妥当,朕无有不准。”
严绍庭笑着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微臣想的是,既然朝廷里正在奏请陛下册立国本,不如先将此事按下,让那位能出王府,择一地历经一二,也能趁着陛下执掌乾坤,亲眼瞧一瞧我大明的百姓,到底都是怎样生活,地方上的事情又会有哪些。”
“那就选在昌平!”
当严绍庭说出这个提议之后,嘉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将地点选在了昌平。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你说的没有错,既是要执掌乾坤的人,是日后天下人的君父,就该先看看他日后的子民们都是怎样的,亲眼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免得日后被朝臣给蒙骗了。”
说完之后。
嘉靖目光闪烁有神。
自己登基已有四十年,深知这天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可自己的儿子也能清楚吗?
自己当年从安陆出发,一步步走进这座北京城。
可谓是艰难万分。
自己的儿子,又能否如自己一样,将这些臣子执掌于手上拿捏。
不论严绍庭的提议有何目的。
这都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嘉靖看向了吕芳:“回头就安排好这件事情,你们先记下,但光是昌平还不行,昌平百姓如今的日子好起来了,也要让他去看看别处的百姓日子是怎样的。
学一学昌平的治理之法,若他能将其用在天下,那也不枉朕这般仔细培养他了。”
吕芳当即躬身抱拳,将这件事记牢在心中。
严绍庭亦是心中暗暗生喜。
他今天之所以早早的就入宫,所为的就是能让老道长知道,当整个朝廷的人都在关注国本的时候,只有他。
只有严绍庭!
才是关心皇帝的人!
然后,自己就能一步步的提议,让裕王能到昌平做事。
自己似乎并没有提议让裕王去昌平。
可逻辑一旦搭建好,老道长必然会选择昌平作为他儿子上岗前的培训实习地。
而只要裕王到了昌平。
自己就有办法,能将裕王变成昌平的模样!
等到新朝之时。
老张的变法?
老高的政治理念?
都不如裕王‘自行参悟’的治国之道重要!
他当即拱手道:“陛下圣明,如此则国本立或不立,已然无关紧要,而国本却能更加稳固,我朝传承有序,自当盛世绵延,民富国强!”
嘉靖却是目光紧紧的盯着严绍庭。
半响之后才开口道:“不许藏私!不许欺瞒!不许作假!”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许。
不许藏私,是不许严绍庭在治理地方的事情上,对裕王有藏私的地方。
不许欺瞒,则是不能哄骗裕王,只让他看到好的,或者是藏下不好的地方。
不许作假,那就是对老道长自己来说的了,裕王在昌平所作所为,都需要让老道长这个当爹的知道。
严绍庭笑着拱手点头应下,旋即又说道:“说起来,昌平书院的三位老先生,最近屡屡要让微臣出任书院山长一职,但臣还年轻,不敢担此重任。
如今陛下圣意已定,臣请陛下准允,担任昌平书院山长一事,如此也能让那位名正言顺。”
让老道长出任昌平书院的校长,这对于昌平书院来说可是一个转折点。
但嘉靖却是摇了摇头。
他大手一挥:“就让他自己去担任你们昌平书院的山长,朕就不掺和这个热闹了。”
说完之后,嘉靖淡淡的看了严绍庭一眼。
让儿子去当这个山长,那日后从昌平书院走出来的人,就天然是儿子的心腹之臣。
严绍庭则是有些意外。
让裕王当昌平书院校长?
这可比自己设想的要更好啊。
如此。
这君臣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心满意足。
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惬意的笑容。
这时候。
外面有小太监走了进来。
通禀说,内阁、六部等衙门的官员们,都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随时入殿廷议。
嘉靖的目光当即看向严绍庭:“稍后……”
我就说。
老朱家没我得散!
严绍庭当即拱手起身,而后拍了拍胸膛。
“陛下放心。”
“国本一事,微臣定当谨遵圣意而行!”
…………
月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