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
真诚是最致命的武器。
于是。
严绍庭在面对海瑞的时候,便准备只用这一件武器。
“本官以蒙荫入朝为官。”
“去岁伊始,本官便以家资借口海外所得,进献皇上和朝廷。”
这事现在在京中已经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了。
是个人都知道。
当初严绍庭是拿着严家的家底送到了皇帝的手中,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真正的飞黄腾达。
海瑞亦是开口道:“宾客能将严家过往不法,还之于朝,下官亦是钦佩不已。”
严绍庭却是举手,摇了摇头:“本官还在朝中与官员多有政斗,为此更是不惜打压异己,便是堂堂内阁辅臣也因本官而被逼出京师。”
这是在说张居正去年南下东南,坐镇苏松两府的事情。
海瑞几乎是下意识的,就顺口说道:“宾客此非政斗,下官以为乃是为了震慑东南,非是阁臣难以促成。”
一旁的徐渭看傻了眼。
他的目光不断的在严绍庭和海瑞两人身上扫视着。
严绍庭又说:“本官还因为举荐原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南下巡盐,而导致两淮险些大乱,百姓激变。更是因昌平一事,最终牵连酿成了密云惨案。”
海瑞眉头愈发皱紧:“鄢懋卿之事非是宾客之过,而今两淮盐丁亦是因宾客而再无徭役,只需晒盐,更是功德无量。至于密云惨案一事,下官亦有听闻,昌平之法时下窥见,乃是良政,只是效仿之人急于功名,而倒行逆施。”
这个世界终于是癫了!
徐渭默默一叹。
自己当真是活久见了。
向来以刚正不阿、严明律法而著称的海瑞海刚峰,竟然处处都在为严绍庭所说的事情辩解。
严绍庭却是目光幽幽:“家祖乃是首辅,家父乃是工部左侍郎,当初多有不法之举,累及朝野军民。”
海瑞这时候终于是不曾立马开口。
他目光转动。
半响之后。
他才缓缓说道:“人非完人,孰能无过?首辅在朝数十年,执掌内阁近二十年,大明朝虽然积弊日益增多,却也非首辅一人之过……至于左侍郎……”
对于严世蕃这个人,海瑞真的是不好评价。
说他坏吧,却也算不上真的坏。
和酿成密云惨案的徐璠相比,严世蕃那就是大好人!
可若是说严世蕃是忠臣良人?
那他这些年打压异己、贪赃枉法,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如今。
工部的差事听闻都在严世蕃手上,而他更是与过去大为不同,判若两人。
这一路入京,处处都能听到由工部下发的工程,钱粮无缺,几乎都是在修缮地方沟渠河塘,营造关口村舍。
都是良政啊!
他更是早有听闻,严世蕃现在是旗帜鲜明的变法派,更是朝堂之上第一个喊出应当册立裕王为太子的臣子。
在海瑞看来,这就是真正的朝堂官员该做的事情。
所以现在对于严世蕃这个人来说。
海瑞实在是有些纠结。
难办!
看着陷入沉思的海瑞。
严绍庭侧目扫向徐渭,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再一次对着海瑞开口出声道:“刚峰先生或许有所不知,今日我等所在这座藏书楼,在地下还有一层,里面有我严家如今在朝一应关系,还有我严润物在朝野内外各种不为人知的布局,刚峰先生是否有意,一观之?”
此言一出。
徐渭心头一震,连忙抬头看向竟然将严家最大的秘密曝光在海瑞面前的严绍庭。
他竟然连藏书楼下面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而再观此刻的严绍庭和海瑞。
在海瑞的视线里,严绍庭满脸真挚,说的话没有半点作假的可能。
他就是如此的坦坦荡荡,一片坦然。
哪怕知道海瑞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他依旧是选择将严家当下最大的秘密给说了出来。
但是。
海瑞却笑了。
不同于之前的笑。
此刻的海瑞,乃是由内而外的发出笑声。
笑声之中。
海瑞摇起了头。
“严宾客所言这座藏书楼下还有一层,藏有严家最为机密的事情,那下官自当不能擅自查阅。”
严绍庭却幽幽开口。
他的声音,如同是魅魔一样,充满了诱惑。
“可若是那下面,藏有我严家能祸乱朝纲的东西呢?”
“又或者,里面有着无数我严家门生旧故的名录呢?”
“更或者藏有我严家欲要行大逆不法之事的罪证呢?”
接连三问。
声音清澈,回荡在藏书楼顶楼。
海瑞却是连连摇头。
他也不说话。
而是转身走出屋子,到了外面的回廊下。
藏书楼外的景色很好看。
至少对于海瑞来说,确实好看。
有长满庄稼的田地,有满是百姓的街道,有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所以。
好看呐。
看了一阵子自觉很好看的风景之后。
海瑞站在回廊下,转过身看向屋内的严绍庭。
“宾客,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严绍庭面露笑容:“刚峰先生请讲。”
海瑞点点头:“下官知道一句话,叫做君子论迹不论心。”
这话已经是老俗话了。海瑞则是面色认真道:“严宾客所说的事情,或许确实是有,但下官时至今日却未曾有过实证。”
“而严宾客所没说但却做的事情,下官也心中清楚。”
“去岁朝廷定下东南增产丝绸的事情,若不是严宾客恐怕两地百姓就要受大苦。”
“若不是严宾客,昌平便没有如今的模样,两淮也不可能盐丁盐户免除徭役。”
“还有最近刚发生的事。”
“若不是严宾客在朝中多有谏言,徽州府歙县百姓交了二百年的人丁丝绢税银,也不可能就此免除。”
“东南五省平倭战事,而今亦是尽付于胡部堂之手,此事下官虽然不知内情,但想来也是宾客从中权衡,方得如今东南五省兵马归于一处,国朝可在五年之内彻底清除困扰我朝多年的沿海倭患。”
“更遑论此次下官入京之际,听闻亦是因宾客,亦是在这昌平,因宾客我朝得以再度开海,利国利民。”
说完之后。
海瑞竟然是举起双臂,向外挥动衣袍。
而后在严绍庭和徐渭注视下。
他竟然是双手交叉,毕恭毕敬的朝着严绍庭深深一礼。
重新抬起头直起身子。
海瑞满脸真诚。
“其实今日下官逼问宾客,乃是为了明晓宾客在朝为官之心,为官之本意。”
世人皆说自己不通人情世故。
可是啊。
这人情世故。
难道就必须要按照他们所说的那样去做?
而自己此刻这般,难道就不行?
严绍庭站起了身。
后面的徐渭也同样站了起来。
海瑞则是继续站在回廊下说着话。
“宾客此前有言,自己乃是朝堂之上大大的奸臣。”
“下官虽然官卑,亦是初次入京,初见宾客。”
“但宾客到底是忠臣还是奸佞,下官这双眼睛却能看的明白,看的清楚。”
说这话的时候。
海瑞满脸的自信。
颇有一副我海刚峰的眼睛,就是大明朝法度之尺的意思。
我海瑞的眼睛就是法度之尺!
到这里。
严绍庭以为这位的话就已经说完了。
但是海瑞却又紧接着叹息一声,摇头道:“只是宾客的为官之道,与下官的为官之道,却有所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下官虽然与宾客不至于不相与谋,但于朝政之上恐也会有不同政见。”
严绍庭眼睛微微眯起。
很显然。
海瑞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海瑞笑着说道:“这一次宾客拦我来昌平,更是登着藏书楼观景,或许是宾客有意拉拢于下官。只是如下官所言,下官与宾客为官之道并不相同,且下官秉性执拗,为官之时多有顽固,且少有官场友人,不修外物,不通人情,恐要宾客失望。”
说完。
海瑞抬着头,双眼闪烁着光亮的注视着严绍庭。
严绍庭方才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谁说海瑞是不懂人情世故的。
这人啊。
恐怕才是大明朝最明白人情世故是什么的。
严绍庭面带笑容的走出屋子,到了回廊下。
他双手拍在栏杆上,目光眺望着远方。
“刚峰先生,其实这一次陛下召你入京述职,并没有计划召见你。”
“所以今天本官也算是有口谕。”
海瑞当即抱拳躬身:“还请宾客示下。”
严绍庭平声静气道:“依着陛下的意思,刚峰先生这一段时日可以在京中任意走动,和都察院述职的事情也不必在意,无关紧要。”
海瑞当即皱眉道:“依律,下官必须得要去都察院述职。”
严绍庭侧目斜觎了这位一眼。
而后笑着说道:“那就随你吧。只不过昌平这边,山长近来大多数时候都在,还有聂老先生他们几位也在书院讲学,刚峰先生若是有意也可入院听讲。”
海瑞点点头,拱手询问道:“那朝廷对下官的安排……”
严绍庭挥挥手。
“不用急,朝廷对刚峰先生如何安排,内阁那边自然会有下文的。”
海瑞想了想。
他终于还是犹豫着开口道:“那下官……”
严绍庭转过身,面带笑容:“刚峰先生还有什么顾虑?”
海瑞深吸一口气:“下官还能上疏给皇上吗?”
严绍庭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道:“刚峰先生乃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自然可以直接上疏给陛下。”
海瑞听到这话,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他默默的点着头。
嘴里更是低声念叨个不停。
“那就好……”
“那就好!”
严绍庭瞧着这位这幅模样,眉头一挑。
海瑞这是又要准备搞事了?
果然。
海瑞当即开口道:“还请宾客能借一间书房,下官有一道奏疏尚未写完,希望能于明日呈奏进西苑,圣前阅览!”
果然是要搞事!
严绍庭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他赶忙开口。
“有有有!”
“我这就带刚峰先生去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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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