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的一声。
在场所有人,再也顾不得脚下是血流成河的战场,纷纷跪在了地上。
徐阶更是面露不安。
自己今天当真是出门跨错了脚,接连两次都说错了话。
当真该死!
李春芳更是眉头皱紧,赶忙出口劝说:“边墙遭遇三路三军佯攻,方才致使这一路敌军进犯京师。当下也已于昌平为我朝大军全歼,未曾酿成大祸,此乃陛下文武之治,更亲率大军临阵之功。臣等死罪,陛下何错之有。”
不管皇帝到底有没有错。
但绝对不能是让皇帝开口说自己有错。
皇帝出错,那就是他们这些当臣子的没做好,错的是他们这些当臣子的。
至少。
名义上,历朝历代都得要是这样的规矩和路数。
嘉靖却是冷哼了一声,脸色阴沉。
他挥手指向路边那排了一排的白布,以及不远处忍痛不愿叫喊出声的伤员们。
“若非朕之过错,他们今日便不必遭此伤亡。昌平妇孺,便也不会在今日痛失其父、其夫、其子!”
不容旁人插嘴。
嘉靖已经竖起一只手,神色紧绷:“京畿之地,十万大军,拱卫京师。来犯之敌,不过区区三千骑。若朕非是忧于己身,便可闻讯降旨,调兵遣将出城迎敌。我朝大军瞬息而至,十倍于敌,必当须臾之间镇压宵小来犯贼子,而伤亡几无。”
言语之间。
嘉靖已经是将所有的责任,当着众人的面,悉数背在了自己身上。
但是一旁的严绍庭却是目光幽幽。
老道长果然是演技一流。
这等临场发挥的能力,大明朝就找不出第三个人了。
果然。
随着嘉靖这番话说出口,在场众人尤其是以严嵩为首的内阁中人,原本就低着的脑袋,当下几乎是要和前胸贴在一起了。
严嵩沉声道:“拱卫京师,乃是臣等和朝廷之意。虽为戍卫陛下安危,但臣等亦是担忧京师有危,方才坐视贼子进犯京畿之地。虽为常例,但却也是臣等心有畏惧,不敢举兵出城迎敌,终是臣等血气短缺,无有虎胆,累及陛下。陛下圣明于世,万般过错,皆为臣等,还请陛下三思,勿做自负罪责。”
嘉靖目光幽幽,低头俯瞰着这些在场的臣子们。
他的脸色松动了一些。
嘉靖心中清楚,有些事情只能是点到为止。
若是说的太过,恐怕在场就会有人要跳出来,真的指责自己私自带兵出城迎敌的事情了。
现在就刚刚好。
不论是他这个皇帝有没有错,还是这些当臣子的少了骨气。
大家都没错。
而自己亲率大军出城的事情,也能就此揭过。
甚至于。
某些不能明言的约束和节制,也能从今以后稍稍的松动一些。
嘉靖挥了挥手,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都起来吧。”
在嘉靖的缓和声中,众人缓缓起身。
滴答滴答。
众人被鲜血打湿的官袍,开始往下滴落着血水。
嘉靖却是笑着挥手指向站在伤兵救治地的严鹄:“不过严阁老方才说的也有道理,不论朕是否有错,还是尔等有失。但朝廷,到底还是要有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小将,我朝才能始终如日长虹,才能兵锋强盛!”
严绍庭看了一眼老道长。
他现在是看出来了,老道长这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家的小雀儿了。
不过想想也是。
老道长这种几十年不出京,更不要说接触战场的皇帝了。第一次亲临战场,便看到一个年轻的小将在战场上杀的是如龙似虎,气势长虹,所向无敌。
哪怕是再昏庸的皇帝,也会喜欢上这等猛将。
毕竟。
哪有皇帝不爱猛将的。
众人则是带着疑惑,顺着皇帝的视线看了过去。
而在伤兵救治地的严鹄,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对象。
他在巡视了一遍伤兵后,本欲去看看那些阵亡的手下,但是却被一名书院医学生给拦了下来。
一名身穿白大褂,只到严鹄胸口位置的女医学生,涨红着脸,眼里带着些胆怯的抬头看向浑身血腥浓郁的严鹄。
女医学生红着脸,憋着嘴,一时间竟然是忘了说话。
严鹄却是眉头一凝,有些疑惑:“怎么了?可是有谁伤重?”
女医学生摇了摇头。
严鹄愈发疑惑,有些不悦道:“那你为何拦住我?”
女医学生终于是鼓足了勇气,伸手指了指严鹄的腰腹位置。
严鹄顺势低下头。
而女医学生已经开口解释道:“将军腰腹受伤了,要清理伤口,然后缝合包扎才行,不然会留下隐患的。”
这时候。
严鹄才看清,自己腰腹一侧的甲胄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砍开了一道足有筷子长的口子,甲片下的衣袍也全都被切开,暴露出下面深深的一道伤口。
只是这时候,伤口周围已经结了血痂,但隐隐的还有些鲜血从缝隙间渗出来。
严鹄当即一挥手,憨笑着:“这点小伤不足为虑!待我再转一圈,回书院了再行包扎。”
说完后,严鹄就要提脚离开。
但女医学生却是伸开双臂,跳着脚又重新挡在了严鹄面前。
“不行!”
严鹄顿时面露愠怒。
可女医学生却是仰着头:“按照书院的规矩,战场上要听你们的,可结束之后你们都要听我们的!”
说完之后。
女医学生又赶忙补充道:“你现在有伤,我是医生,你就要听我的,躺下让我清理好伤口,缝合包扎之后随便你干什么!”
严鹄顿时不乐意了。
自己和那帮蒙古狼崽子厮杀的时候,那可是浑然不惧的,这么个小小医学生,自己伸手就能按住。
可是没等严鹄开口。
嘉靖已经带着乌泱泱一帮人,走到了他心爱的小将面前。
嘉靖挑眉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小将,以及拦在他面前的女医学生,侧目看向严绍庭。
严绍庭赶忙解释:“昔年在太医院任职的李时珍,如今便在书院担任教习,专门教授学生急救之道,也不禁男女,只要愿学,李先生便都教授医术。”
说完之后。
严绍庭立马转头看向严鹄,冷喝道:“皇上当面,忘了规矩?”
严鹄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抱拳就要躬身行礼。
但嘉靖却是更快一步伸手摆了摆。
“不用行礼了。”
“既然身上有伤,就听……听这位女医师的话,老老实实躺下,医治了伤口再来朕这里说话。”
严鹄满脸涨红,看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眼拦着自己的女医学生。
半响的功夫。
严鹄这才低着头,嗡嗡闷声道:“能不能换个男的……”
这话一出。满场哈哈大笑。
嘉靖忍俊不禁的笑着说:“就她!朕的话,就让她给你医治!先前在战场上那般悍勇,怎得现在面对一个女医师却如此胆怯了?”
虽然嘴上如此说。
但嘉靖心里却是对严鹄越发的喜爱。
这才是自己心中一直想要的将领啊!
赤子之心,除了上阵杀敌,旁的事一概不懂。
严鹄张着嘴,看了看皇帝。
然后又看向兄长和爷爷。
最后只能无可奈何的拱手低头,乖乖的随着那名女医学生到了一旁早就布置好的担架上。
女医学生倒是没什么想法。
一切都按照李时珍教授的,开始将严鹄身上的甲胄脱下。
而严鹄整张脸,却是已经红的和猴子屁股一样。
嘉靖等人却是津津有味的驻足现场,观看着女医学生为严鹄清理伤口。
袁炜看了两眼,又看了一眼周围正在为那些伤员救治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但都是身穿白大褂,背着一只医药箱,在伤员中间来回的穿梭着。
袁炜不由笑着开口:“这些都是李时珍教出来的学生?”
这话自然是问严绍庭这个昌平扛把子的。
严绍庭颔首回答:“确如袁阁老所言,他们都是李先生教出来的,不过当下也只是学了不到半年,除了简单的清理、缝合伤口,旁的还不太精通。”
袁炜却是眉头一挑,目光扫向了在场众人,而后落在了皇帝身上。
“陛下,今日恐怕除了昌平民壮队战功卓著之外,便是这一群书院的医学生,也是让臣眼界大开啊!”
这话自袁炜之口说出,立马引得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谁都能看得出。
有这么一群医学生在,那些伤员都能得到最及时的救治。
最关键的是,这些医学生都是能独自上手,为伤员清理、缝合外伤的。
即便是在军中,像这样的医师也是少之又少。
嘉靖亦是侧目看向严绍庭:“说说吧,你是不是又在准备什么鬼点子了?”
这本就是早有准备的事情。
听到老道长问话。
严绍庭也没有思考,直接说:“回禀皇上,书院开设医学课也是因为李先生入京,因为机缘巧合方才开设的。一开始微臣只是觉得,民间百姓之伤病,无外乎外伤或偶尔的风热、风寒之症。如此不如专门培养些精通此类医治手法的医师,日后昌平各处也能都有医师坐诊,百姓也能少些路途去寻医问诊。”
他没直接说,像这种还有女医学生培养计划的本质,其实是为了让明军伤亡率大幅降低。
毕竟。
战场上什么伤最多?
无外乎就是外伤,或是钝器轰击的骨伤、内伤。
这些都是可以在第一时间经过医治,而确保不会因为拖延发展成重伤的伤病。
嘉靖眉头一挑。
这倒是个新颖的说法。
而袁炜更是拍着手道:“这可真是另辟蹊径了!术业有专攻,看来严宾客是准备将医道也细分一番。”
有了袁炜这么个捧哏。
严绍庭自然是轻松无比,立马笑着开口:“袁阁老明鉴!一眼便看穿了下官所思所想!下官当初和李先生商议,便是有此打算。虽然医道为天下一术,但其中却也内涵无穷乾坤。小儿之病,妇人之病,老人之病,体外之病,体内之病,各不相同,虽然天下医者也有专攻,却仍不明确,若能细分自当可以在某一类病症上耗费更短的时间精通。”
这个时候的医道,并不是没有具体区分的。
但终究没有进行专门的细分。
学医之人,依旧是要从最基础的,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学一遍才行。
所以往往那些名医,基本都是一把胡子或者年长者。
这就导致培养起来周期漫长,而且限制了培养人数。
严绍庭可是清楚的记得,很多年后盛行一时的赤脚医生的事情。
除了因为时代局限。
也是为了保证更多的百姓能得到及时的医疗治疗。
而要大规模的培养医师,就得要具体细分,缩短培养时间。
嘉靖很快也品出了其中的区别。
他当即笑着道:“所以,你便在书院专门培养这些能医治外伤的学生对吧。”
因为治疗外伤可以说是最简单的了。
严绍庭颔首点头:“陛下圣明,微臣这点小心思,陛下可谓是洞若观火。”
“好事!”
“做的不错。”
嘉靖却是再一次当众夸赞严绍庭。
袁炜亦是再次附和道:“今日有这些书院医学生在,伤员们也能最快得到医治,往后身上落下的病根也能少上不少,这自然是皇上所说的好事。若是我朝能有更多似书院里的这些医学生,倒是可以让军中多上更多通宵如何医治外伤的人呢。”
没有人是傻子。
即便严绍庭不说,众人也能看得出,这专门培养医治外伤的医学生们,还可以用在什么地方。
外伤。
没有哪里能比军中更多的了。
边关上但凡是发生一次战争,不说十成十的,但八九成都是外伤。
嘉靖当即看向严嵩等人:“这件事回头朕要与内阁好好商议一番,若是能效仿书院之法,倒是能成我朝百万将士之福!”
严嵩等人立马躬身抱拳。
“陛下心系天下,期盼军中将士少受伤患,此乃诸军之福!”
嘉靖乐呵呵的哼哼了一声。
他侧目看向严绍庭。
当着众人的面。
嘉靖沉声开口:“那你们可得要好好感谢严绍庭了!”
众人抬头,顺着皇帝的话,看向了严绍庭。
嘉靖则是毫无保留的说着话。
“今日若非严绍庭之下昌平治安司,恐怕这三千来犯之敌,已然席卷京畿,祸害我朝百姓。”
“若无严绍庭,便也无书院里的这些不分男女的医学生,可以及时医治朕的这些有功将士们!”
这话倒是真的。
没人能反驳皇帝此番言语。
因为真要是这些蒙古人换个地方过来,恐怕现在京畿百姓真就血流成河了。
三千骑兵能带来怎样的灾难,谁都清楚。
而嘉靖的话。
却根本就没有停下。
他看向面前的严绍庭,以及那边已经被女医学生包扎好伤口,趴在担架上看过来的严鹄。
嘉靖满脸的喜色。
“严氏二子,一文一武,文武双全,功在社稷。”
“我大明……”
“无出其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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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