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隋朝开始挖掘建设的南北运河。
似乎是造成隋王朝灭亡的因素之一。
但在隋王朝之后,却有一个事实,那便是此后的历朝历代无不继续对这条南北运河进行不断的修缮和拓展。
只不过直到如今。
这条运河其实也并不是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真正的完全沟通南北运输的。
一年里,近乎是半数的时间,这条运河都会因为水流量的问题而无法承担起运输的作用。
就比如如今正月里,因为尚未开春,南北也没有大的降雨,运河河道水流量降低,便会导致船运停摆。
不过。
事情永远都是两面性的。
就比如现在,虽然寻常人无法使用运河。
但并不妨碍南下江南的严绍庭乘坐官船通行在运河上。
除了两岸的纤夫通过一根根连接到官船上的绳索,拉动着官船为其提供前进的动力外。
这几百年来,官府也在运河上修建了一段又一段的水闸。
通过这些闸口,在一定意义上就能做到人为的调整河道水流量。
诚然,数千里的运河并不是一路畅通无阻,水流不断,而是因地制宜的建有一座座用来调配水流的闸口组成一整个运河漕运体系。
立着王命旗牌的官船上。
船首甲板。
严绍庭脱下了厚重的大氅,背手俯瞰前方。
虽然尚未开春,可沿着运河越往南走,气温也在不断的升高。
河道里的水深也比北方要深一些,但还没有达到春夏时的最深深度。
也正是因此。
此刻在船首两侧,数根粗大的绳索被绷紧,最终落在两岸那上百名身无肥肉,全是筋肉的纤夫肩背上。
这些纤夫半数是运河水驿和地方府县征发的力役,半数是运河上那数不尽的漕帮雇佣而来。
一条运河。
从南到北,上上下下养活了近百万人,漕运亦有钱漕之称,便成了百万衣食所系之事。
严绍庭目光平静的看着纤夫们只穿着暴露双臂的半臂对襟马褂,脚上踩着草鞋,肩膀上垫着一块厚实而又破旧的麻布,牵引官船的绳索深深的陷在麻布里。
这条千年的运河,只是解决了中原南北运输的问题,却并没有解决百姓生计之事。
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
严绍庭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前面就是马头镇了,东南侧二十里地便是淮安府所在,西边是存蓄淮水的洪泽湖。”
“按照路程,咱们今天就在马头镇那边歇息,明日继续启程,过淮安府城不停。一路南下,自扬州府江都城外河道进入长江,最后沿江而上就能到南京城外的外金川门码头了。”
说话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官朱七。
他停在了严绍庭身后半步位置,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岸边的纤夫们。
严绍庭嗯了声:“此去南京还要几日?”
“快了,三日后便能进南京城。”
朱七回了一句,心中默默的想着别的事情。
这一趟南下,锦衣卫是被皇上点了名的,要派人随同严绍庭一起南下南京城。
虽然南京那边也有锦衣卫留守,但似乎对于皇上而言,南京锦衣卫并不被信任,所以才有了他带人随同严绍庭一起南下。
目的只有一个。
顺势接管南京锦衣卫,并在往后配合严绍庭做事。
而严绍庭听到还有三日才能到南京,也只是淡淡一笑。
到底还是因为时节的原因,运河比之平日难走了些。
若是放在丰水期,由运河从北到南最多只需要二十日的时间,但现在自己才走到淮安府,就已经花了二十多天。
运河应该还有改进的地方。
不过严绍庭却是皱起了眉头。
虽然他并不了解水利工程,更不懂如何修缮运河,但他却知道当下这条运河并不是独立存在,还和黄河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就说如今视线里,西南边那被称之为洪泽湖的一望无际的水面,在暴雨时节就会成为淮水和黄河这两条大河下游的蓄洪区。
并且黄河泛滥的河水,也屡屡冲击运河。
治河。
这就是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命题。
自己可以给大明弄来数不尽的钱粮,但也没办法靠自己将这数千年一直困扰在中原人脑袋上的大河给治理明白。
朱七侧目注视着许久不说话的严绍庭,他笑着询问:“宾客似乎并不担心这一趟南行。”
严绍庭眉头动了一下,转头面带疑惑的看向朱七,而后才笑着说道:“方才在想这运河、淮水及黄河的事情,一时走了神。”
朱七脸上露出一抹狐疑。
有些不太明白怎么话题就转到了河道上去。
他摇了摇头:“治河吗?属下所知,宾客似乎对于此道并不熟稔。”
治河就是个苦差事。
做好了那是本分,做不好那就是天灾人祸杀头的大罪。
严绍庭将视线从运河岸边收回,转头看向朱七:“古往今来,治河皆以百年计。只是大河数千年暴虐不止,若是能将其驯化,那便是千年大功德,更是造福两岸无数百姓的好事。”
朱七点点头:“宾客心系百姓,只是当下南京那边恐怕都如惊弓之鸟,伸长了脖子等着宾客入城。”
他觉得治河太远,现在还是应该多想想如何应对南京城里那帮人比较好。
这时候。
两人脚下的官船,也已经走到了一块开阔的水面。
西侧的纤夫们已经停在了岸边,那些绳索也被收回到船上。船只当下只由东侧的纤夫们牵引着,在清河县城外的运河河道边,在河道上向着对面的马头镇上的码头靠近。
而西侧的那些纤夫们,也在岸边登上小船,开始向着河口对面的马头镇码头过去。
似乎是船上悬着的旗号,以及坐小船先行过去的人已经通报了消息。
马头镇码头上开始有一艘艘小船开了出来,围绕着官船将其引到码头旁缓缓停靠下来。
整个过程虽然繁琐,但在无数人的共同出力下,不过小半刻钟,官船终于是稳稳的停了下来。
码头上。
一名身穿公服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中年胥吏,带着满脸浓浓的人情世故和谄媚讨好,将脚上那双皂面白底靴子踩得飞快,一路到了码头旁由官船上放下的木板旁。
还没见着正主。
这胥吏便带着一同过来的小吏,躬身低头,大声开口。
“小的恭迎严总督。”
“马头镇已接到消息,备好酒席、雅舍,静候督宪下榻。”
喊完了话,胥吏一行人便姿态谦卑的低着头候在码头上。
虽然朝廷的旨意,并不是让严绍庭直接总督江南六省事务,但那份圣旨的含义谁都能看得懂。
只要严绍庭愿意,江南六省就得按照他的意志运转。
一个码头上的小小胥吏,可不会去思考上层是否存在斗争,半点都不敢怠慢了。
码头上。
如今已经过了正月,运河即将开行,已经聚集了不少在漕运上讨活的人。
此刻都纷纷躲在远处,伸长了脖子看向码头上停靠着的官船。
人群里。
对于排场颇大的官场来路议论纷纷。
“瞧这模样,似乎是京里过来的大官啊。”
“能让张扒皮这条老狗这般献殷勤,怕是官职不低。”
“你们都没听说嘛,京里年前定下的事情,要派一个大老爷去南京总督江南六省事务。”
“听说那位大老爷手里是捏着能砍人脑袋的圣旨,说是要让南京城里落几筐脑袋才行。”
“朝廷要在南京杀人砍头?”
“这消息保真不?”
流言传的越来越离谱,但围观的人群却是越发兴奋,且越发相信谣言。
众人更是对刚刚停靠在码头上的官船,越发充满好奇。
“哼!”
也就是这时候,人群中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朝廷里那些大官能有个好的?”
“说是去南京砍头,我看无非是抢班夺权争夺好处去的。”
“说不得到时候,那位大老爷一道行文,咱们这些人往后又得多交一笔钱粮才行。”
“别到时候南京城里没人掉脑袋,反倒是咱们的脑袋要掉了。”
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怀揣着阴谋论的人总是会络绎不绝的出现。
这番话,立马引起众人的担忧。
“不会吧?”
“我听说这位过来的大老爷,在朝廷里似乎挺为咱们这些泥腿子着想的。”
“着想?你见过?”
反问立马响起,让那犹豫的人立马闭上了嘴。
在短暂的寂静后。
人群中再次传来声音。
“嗐!”
“甭管这些官老爷要做什么,难道咱们还能造反不成?”
“眼看着要开春了,运河开闸,咱们还是想想今年能不能多赚几两碎银养家糊口吧。”
这话其实才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就算京城里有一百个皇帝,其实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就那么一回事。
能多吃一口饭,多赚一分钱,才是最要紧的。
但很快。
又有人开口说道:“真要是刀架在你脖子上,难道也不造反?若是当真有那等时候,咱们这些人也就只有造反一条路可以走!”
这话已经是大忌讳了。
众人眼神环顾左右,想要找出说这话的人,一时间却根本找不出来。
可那话却进了他们耳朵里。
担心因此受到什么责难,人群开始缓缓的四散开。
与此同时。
一支商队正由西向东,沿着洪泽湖岸边的道路进到马头镇。
打头的是一辆寻常马车,后面跟着三辆载满货物盖着油布的大车。
商队一路行到码头旁的驿站才停了下来。
随后马车上便下来一名中年男子,一副商贾打扮,与驿站的人解释了一阵子,那几辆马车便进了驿站。
如今已经开年,运河即将通行。
南来北往的商人们也都开始提前将筹集到的货物,运到运河沿途的码头,等待着运河通行后将货物装船,运往远方赚取更多的利润。
而那辆马车则是一路停在了驿站的院子里。
这时候。
先前那边商贾打扮的人,这才等候在马车旁。
随后便见马车里有一名光头精壮男子穿着儒服走了下来。
再然后。
似乎是有一阵香风传来。
车帘微微一动。
便见一袭浅绿罗裙翩然而出,赫然是一位面容能惊艳一方的妙龄女子。
这女子不光是面容惊艳绝美,身段更是一等一的好。
引得一旁的驿丁不禁吞咽了几口口水。
“劳烦两间上房,一间通铺,马匹喂饱豆饼,银钱不缺。”
“再请问,咱们马头镇这边的运河码头,何时能来船装货开运。”
引得众人瞩目的女子,温柔的说着话。
驿丁立马浑身一颤,只觉得连骨头都酥了,随后才赶忙上前,满脸谄媚的笑容。
“房间管够,码头那边恐怕还要等个三五日才会来船装货。”
女子轻盈的点点头,自袖中取出一枚碎银子:“烦请小哥,这几日多多照料了。”
驿丁得了银子,又近距离的接触这绝美女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而这时候。
外头。
掌管马头镇码头和驿站的胥吏,也已经是姿态谦卑的引着严绍庭一行人到了驿站里。
“让让!”
“都让让!”
“快给督宪一行行囊送到上房去。”
胥吏大声的冲着驿站里的人吩咐着,唯恐自己的讨好之意没能被严绍庭接收到。
对于这等小吏的大献殷勤,严绍庭全程都未曾多说什么。
运河上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现在还没进南京城,更不可能打算在这个时候插手运河钱漕一事。
朱七陪在他身边,目光迅速的从驿站里扫视一圈。
随他一同南下的齐大柱,则是带着人留守官船上。
至于京营那边由郭玉创挑出来的总旗官刘万,则是带着一队官兵,跟随在后面进到驿站里。
胥吏陪在严绍庭另一边,脸上的笑容自在码头上时便未曾消失后。
他堆着满脸的褶子说道:“洪泽湖里今早刚捞上来的鱼,叫了镇上酒楼里的厨子为您做了个一鱼三吃,还有几样淮安这边的地方菜肴,马头镇地方小,准备不足,还请督宪见谅。”
说着话。
胥吏目光扫到了刚刚先于他们进到驿站里的商队。
自然。
那名长得绝美的女子,也落入了他的眼。
胥吏立马低声道:“竟有这等姿色……”
说完后,胥吏眼神飞快的看向严绍庭。
他的脸上露出男人们都懂的神色,小声道:“督宪今日若是有兴致,小的可以……”
可以什么。
这个经年的胥吏没有说,但是个人都懂。
区区商女,便是手里有些许钱财,可落在公门手上,自然也是认打认罚。
只要督宪入眼。
那今日这马头镇水驿就是姓严!
然而。
也就是在这男人都懂的时刻。
突然一声巨响,自驿站安置马匹和车辆的地方传来。
空气中,硝烟味很快就扩散开。
未曾拴上的马匹胡乱的奔跑着,人们被这突然而来的爆炸吓得全然无神。
便是值此时刻。
就在严绍庭的耳边,亦是传来一声暴喝。
“严党受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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