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宁夏。
正亲自带着人修缮边墙戍堡的王崇古,没来由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这位久经战阵,以儒家出身,却熟稔兵事的宁夏巡抚,不禁皱眉环顾周围。
“难道是昨夜受凉?”
带着心中的疑惑,王崇古正了正腰间系带,继续指挥着军民修缮边墙戍堡。
而在离着宁夏数千里的淮安府马头镇水驿内。
被当面嘲讽的王谦,瞬间满脸涨红。
只是不等他出声反驳。
张遐龄已经是忍无可忍的站起身,怒视王谦:“还不快快住口,与宾客道歉!”
唯恐王谦年轻气盛不服输。
张遐龄又加重道:“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今日便修书送往蒲州与宁夏,将你送回蒲州!”
再张狂的人都有害怕的人。
王谦怕的就是父亲王崇古。
见张遐龄用父亲来威胁自己,还要将自己送回山西。
王谦只能是憋着气,拱手抱拳,朝着上方的严绍庭低下头闷声道:“学生方才失礼,还请宾客多多见谅,学生已然知错。”
严绍庭只是眯着眼嗯了声。
虽然王崇古往后在九边事务上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更是对朝廷在九边军务上多有建树。
但这并不妨碍他有个蠢儿子。
想来以王崇古的为人,就算知道今天的事情,也不可能会因此而怪罪自己。
于是,严绍庭便只是眼神淡淡的看向张遐龄。
张遐龄自然立马会意,重新转头看向涨红着脸的王谦。
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宾客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量,还不快快退下候着。”
早就不愿留在这里的王谦,得了这话,立马抱拳拱了拱手,便一刻不留的转身离去。
见到王谦离开。
张遐龄又是一声长叹。
他干笑着转身看向严绍庭,叹息道:“学甫兄独子,家中难免溺爱,加之学甫兄常年在外为官疏于管教,方才性子有些乖张,还请宾客莫要在意。”
王崇古算是晋党当下要强推上位的人物。
若不是因此,自己何必会带王谦南下。
严绍庭只是摆了摆手:“年轻人性子急切,乃是难免之事。方才之所以那般说,也是因为我乃是知晓此行张兄才是说话做主的人。你我所要商议之事,还是不要假于他人耳为好。”
张遐龄听此言连连点头。
他说道:“年初我等接到杨尚书来信,知悉宾客希望能与我等见上一面,因年关将至未能亲去京师拜见宾客及阁老、左侍郎。待知晓宾客已经领旨奉命,将要南下总理六省差事,各家商议便由在下带着人一路南下,刚好近日得知了宾客行程,便赶来此地与宾客一见。”
解释了一番后。
张遐龄又接着说:“这一次不光是杨尚书,另有山西各家也都给了话,只要是严宾客的吩咐,但凡我等人家能办到的,在下都能做主与宾客定下来。”
他的态度放的极低。
且所说的话,也确确实实是真话,不带半点作假。
对此严绍庭也只是淡淡一笑。
晋党虽然说是将态度放的极低,几乎是任由自己予取予夺。
可若是奔着合作去的,自己又如何能真的狮子大开口。
想来晋党各家也是料定如此,方才敢这么说话。
就没一个蠢的。
都踏马是聪明人!
严绍庭却是眯着眼,转口道:“河东盐池……如今年产似乎比之国初更为多了?”
河东盐池。
就在山西平阳府境内。
而张遐龄听到此处,顿时眉头一挑,心中生出猜测。
难道是严家看上了河东盐池?
要知道整个黄河以北,基本都是用的河东盐池产出的食盐,其中利益之大常人根本无法窥见。
张遐龄不由沉吟了起来。
若是严家当真是看上了河东盐池,其实他们晋党分润出来一些利润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需要看严家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若是想要共享,那自然是可以的。
但若是想要独吞。
这无疑是在挖晋党的根。
张遐龄沉吟半响后,才挤出笑容:“山西百姓穷苦,河东盐池乃是少有可以养家糊口的地方。盐丁多了,这一年里产出的盐自然也就更多。如今倒是也难于管辖,时不时就要闹出些事情来。”
当下严绍庭还没有明确说要插手河东盐池,张遐龄自然不会主动上杆子说什么,但最后一句话还是给留了一个引子。
如果严家当真是看上了河东盐池,那他就可以用晋党管理困难这个由头,邀了严家派人过去。
不过。
严绍庭却只是嗯了一声,再一次转口道:“细细算来,自洪武三年,正是因为山西等边关地界急需粮草,朝廷开始招募民间商贾以盐引兑换向边地输送粮草,行开中之法,到现在也有近二百年光景了……”
他的声音似乎是因为那近二百年的光景,而变得有些唏嘘。
张遐龄却完全懵了。
从河东盐池到洪武三年推行的开中之法,这中间的跳跃可是相当的大啊。
一时间。
张遐龄完全猜不出严绍庭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他只能是陪笑道:“太祖皇帝圣明神武,行开中之法,方才有如今我朝九边重镇,庇佑边疆。”
严绍庭呵呵一笑,侧目看向陪笑的张遐龄。
他笑眯眯的说:“是啊,开中之法乃是为了稳固边疆。”
他越是如此。
张遐龄便越是疑惑不解。
心里更好似有只猫在不停的挠痒,让他好奇不已严绍庭究竟想要做什么。
见张遐龄有些抓耳挠腮的迹象。
严绍庭笑着说:“这些年,山西因地所系,谨遵朝廷之命行开中制,也算是为国家立下不少功劳,边关将士之口粮,可都是靠你们这些人家才不曾饿着肚子御敌。”
张遐龄自谦的摇着头:“为国尽忠效力,乃是我等人家本分所在。”
本分?
严绍庭心中哼哼了一声。
虽说大明不至于说是亡于晋商,根本原因乃是大明整个国家体系的崩坏所致。
可晋商在其中,却也实实在在是起了助推作用的。
大明这座高山大厦在最后时刻的轰然倒塌,晋商也是有一份功劳的!
严绍庭冷笑了一声。
正当张遐龄不解之时。
严绍庭却是语气阴森道:“可我在京中却时常听闻,你们是要造反的?”
这话一出。
宛如一记惊雷,在张遐龄的耳边炸响。
瞬间。
张遐龄浑身一颤,连忙站起身,惶惶不安的拱手弯腰。
“宾客明鉴!我等人家安敢行那等大逆之事!”
“这……”
“这这这……这定然是有包藏祸心之人,对我等人家的恶意抨击,是要害我等人家啊!”
“宾客可得要为我等做主,此话万万不能当真。”
张遐龄真的被吓到了。
原本好端端的,该是晋党和严家合谋的事情。
怎么现在突然就变成他们这些人要造反了。
张遐龄额头不禁渗出冷汗,心中不断的转动着,想着今日定要快马加鞭让人送信回去,查明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传播他们要造反的谣言。
这事情一旦传开了。
就算他们不曾有半点造反之意,可朝廷和皇帝却定然会生出猜疑。
等到那个时候。
可就是他们这些人万劫不复的时候了。
只是张遐龄完全想不到。
严绍庭嘴里,在京中时常听闻晋党要造反的话,完完全全就是他现在杜撰出来的。
一个小小的信息差。
见张遐龄这般不安。
严绍庭便继续装着,沉声道:“原本我也不信,山西与朝廷向来一体,如何能有造反之意?”
张遐龄连连点头:“宾客明鉴,深明大义,我等历来都是尽心为朝廷办事,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国家太平,我等人家能养家糊口。”
严绍庭却是冷笑着:“可是……我亦打听过一二,似乎你们山西不少人,这些年靠着开中之法积攒下可谓是富可敌国的财富。可即便如此,你们仍是不满,貌似有不少人暗地里背着朝廷,与关外通商,更是将朝廷明令禁止的盐铁售往关外,以图赚取巨利!”
听到严绍庭提及晋商往关外售卖盐铁。
张遐龄心中直打颤。
因为这事,他们里头确实有不少人正在做,且已经做了很长时间。
“这……”
张遐龄面露犹豫,语气都变得吞吞吐吐了起来。
哼!
严绍庭冷哼一声:“朝廷所禁盐铁售往关外,乃是大罪,乃是资之以敌!虽不至于与造反谋逆并论,可今日尔等能售以盐铁,来日是不是就能将刀枪运往关外?是不是只要关外贼子开价足够,你们就能将我朝火器与匠人都卖出去!”
嘭的一声。
张遐龄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虽然当下山西并没有人将朝廷禁止的火器和匠人弄到关外去。
可……
关外确实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需求啊!
张遐龄只觉得两眼发黑。
现在当真是糊了一身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颤巍巍的抬起头:“还请宾客为我等做主,我等万不敢与朝廷相背,更不敢暗中有不臣之心啊。”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张遐龄。
严绍庭想到了一句话。
只要利益足够,这些人能出卖吊死自己的绳子。
现在他们确确实实可能没有做那些事情。
可将来有朝一日,他们终究会做出那些事情。
而且因为他们一旦踏出那一步,就会彻底停不下来,最后将大明的一切都出卖给了敌人。
因为他们只要走出第一步,就不可能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
不由的。
严绍庭轻叹一声。
他站起身走上前,弯腰伸手将浑身不住打颤的张遐龄扶了起来。
在张遐龄不安的眼神注视下。
严绍庭摇头叹息:“我亦相信你们不会做出卖大明的事情,不然我也不会今日与你见面。”
张遐龄脸色绷紧。
人生在世,尤其是他们这些人家,这些年下来难免会做些有违大明律法的事情。
既然严绍庭今日能与自己说出这些话,想来对方手里已经是握有确凿证据的。
或许这些证据不足以让他们倒下,但却定然能让他们元气大伤,付出巨大的代价用以平息朝堂之上的问责。
张遐龄忧心忡忡道:“今日宾客出言警醒,在下方才知晓,山西竟然还有这些人做了这等坏事。此次回去,在下定然与各家当家的人言明此事,将这事严查到底,凡是干了的人尽都送去官府!”
事出紧急。
张遐龄思来想去,也只能做出这等保证。
丢弃一部分人,换取整体的安稳。
而凭空造牌的严绍庭却是默默不言。
虽然自己现在是在凭空造牌,但自己知道历史走向啊,只要让小舅子用点心思和时间去查,最终还是能将这些凭空造出来的牌落实到手。
看着面前要推出一些人顶罪的张遐龄。
严绍庭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他将不安的张遐龄按回到椅子上。
而他自己则是目露深思的站在屋中。
“张兄该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你们就不可能停下来。”
“因为都是大逆之事,你们真要是做了,便会害怕被捅出去,就会成为对方可以要挟你们的把柄。”
“等到了那一天,便是你们不愿再做,对方也会逼着你们继续做下去,而你们为了自保便只能低头服输,最后便是越陷越深。”
“这般道理,张兄可否明白?”
严绍庭语气深沉的说着。
他很清楚,现在的山西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可一旦继续下去,终有一日山西这帮晋商就会真的变成他嘴里说的那样。
张遐龄眉头皱紧。
他在思考着严绍庭所说的话。
随着他不断的思考,后背竟然是渐渐生出一层冷汗。
因为严绍庭说的,在他的推演中,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只要他们山西的商人踏出那一步,竟然就会真的如同严绍庭所说的一样,最后逼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深渊。
想明白后。
张遐龄当即再次起身。
这一次他的态度悄然发生了一丝改变。
对于严绍庭,也变得更加郑重起来。
只见张遐龄举臂抱拳,躬身弯腰,对着严绍庭长长一拜。
“宾客今日金玉良言,可谓我等人家再生父母,宾客大恩,我等无以为报,今日宾客之言,在下也必当句句如实转回家中。”
“还请宾客指点明路,让我等人家能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张遐龄的反应很果断。
知道如果任由局面发展,他们必然会走上那条不可逆的路,便会立马做出决断。
而面对已经有了选择的张遐龄。
严绍庭却是沉吟了起来。
毕竟张遐龄的大侄子张四维,可是在将来也干出过背叛张居正的事情。
让张居正在死后惨遭背刺。
所以他们的人品……
严绍庭在不断的考量着。
随后。
他才缓缓开口。
“送信回去吧。”
“若是你们当真想明白了。”
“或许……”
“我可以给你们指一条真正富可敌国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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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瑞玛!你们的皇帝回来了!
目前身体还行,最近不出问题应该会一直每天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