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万料大船的执着。
并不是严绍庭钻牛角尖。
而是时代的发展,火器工艺的发展,势必会催生出那种专注于火力的战船。
这一点。
昌平锻造厂就在做这件事情。
去年夹山上,给予潜入京师之地的蒙古人火力压制的那一批火炮。
其中除了是在原有火炮上改进的型号,还有就是为尝试将更多火炮装备在战船上的型号。
铁甲舰自己这辈子大概是看不到。
这种跨越工业水平的产物,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发展。
但依托更大的船体,去装载更多的火炮,用于海上作战,却是一条必然要发展的路径。
想想。
当大明的新式战船行驶在大洋之上,前方遇到一支敌方或海盗的战船。
大明的战船在接敌之时便横转船身。
一字排开,数十近百个黑洞洞的炮口对着敌方的战船。
而这样的大明战船,在海面上更是结成一字长蛇阵。
将军一声令下。
火炮齐鸣。
恐怕那时候都不需要接船跳帮作战,光是火力就能完全压制敌方抬不起头。
能用远程火力直接覆盖打击的事情。
为何要大明的儿郎去做那等看似威风,却凶险无比的跳帮作战呢?
可面对严绍庭再一次的询问。
造船吏却是彻底成了哑巴。
万料大船啊。
那可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就算清江浦造船厂是这运河上下最大的造船厂。
恐怕就算是真的照葫芦画瓢给造出来,下水就得要散架。
但上官的话不能不回啊。
造船吏憋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督宪,万料……就算……就算能造出来,这运河也……也装不下啊。”
在现实和梦想之间。
造船吏选择了尺寸。
反正自己只是清江浦造船厂的造船吏。
就算眼前这位财神爷能说动朝廷打造万料大船,那也不是自己这个清江浦造船厂的活。
“哦?”
严绍庭却是神秘一笑:“那就是说,龙江造船厂那边,应该是能造出来的?”
龙江造船厂就在南京城西北侧长江边上。
造船坞直接连通长江水道。
再大的船只要能造出来,就能给弄到长江水道里,然后沿着长江一路往下在松江府出海。
造船吏却是彻底傻了眼。
眼看着这位财神爷,似乎真的是想要造一条万料大船出来。
自己还能说什么。
只不过这时候,一直与造船吏陪着严绍庭一行人的一名船厂老工头却是小心翼翼的举起了手。
严绍庭当即眼前一亮。
他面带笑容走上前:“老人家有话要说?”
老工头点点头,然后又面带畏惧的摇了摇头。
朱七当即皱眉:“督宪面前,有话就说,说错了也无错。”
老工头听闻此言,又看了看严绍庭。
见到这位年轻的贵人点了头。
老工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又看了眼造船吏,不见有阻止。
老工头终于是小声开口道:“贵人想要造万料的大船,恐怕不是一日之功。清江浦虽然造不出来,但龙江造船厂那边还是有些底子的,可以先试着将五千料的宝船、福船造出来,然后有了经验再去造贵人说的万料大船。”
在老工头说的时候,严绍庭眼神飞快的打量了老人家一眼。
老工头穿的不是很好,只比船厂里那些寻常匠人干净些,但双手却是布满老茧,指缝里黑糊糊的翻着一抹怪异的红紫色。
这是造船时用漆所致。
一看就是一辈子的造船匠。
严绍庭当即笑着询问起来:“龙江造船厂我亦知晓,太祖时便开始为朝廷打造船只,成祖时更是造出了五千料的宝船、福船。只是当年……那些图纸也早已不知所踪,难道现在还能造出来?”
五千料的宝船、福船。
那是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船只。
而那个时候,也是大明造船业和航海业最为鼎盛的时期。
老工头见严绍庭如此说,却是微微眯眼,好似是陷入了追忆。
毕竟。
当年大明是能造出五千料宝船、福船的。
而至于为何现在造不出来的原因,他们这些一辈子的造船人自然也是清楚的。
对于他们而言。
这其实就是一根刺,一个深深的痛。
半响后。
老工头似乎是回忆完了。
他才缓缓开口:“贵人有所不知,老头子家里是祖祖代代造船,当年祖上也是在南京造过三宝太监船队里的宝船、福船!”
说起家族过往。
老工头顿时满脸的自豪。
而造船吏也在一旁点头附和着。
算是对老工头所说身份和来历的一种认可。
老工头则是继续说:“那时候,咱们大明一开始也是没有五千料的宝船和福船,最多也就是造一些两三千料的船。后来不也是造出来了宝船和福船?老头子觉得,只要……”
说到最后。
老工头又抬头畏惧的看了眼严绍庭。
而后。
老工头才深吸一口道:“只要朝廷下令,官府肯出力,试一试说不定也能造出来五千料的宝船和福船!”
严绍庭当即问道:“没有图纸也成?”
老工头这时候已经将话说开了,便也少了几分胆怯,脸上露出笑容:“当年成祖皇帝让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一开始也没有宝船和福船的图纸啊。”
造船吏赶忙在一旁开口:“您老不要胡说乱说的!”
老工头却是不依了:“一开始造福船和宝船,也确实没有图纸啊,当年也是一边造一边摸索着,才将那些五千料的宝船和福船造出来的!”
造船吏急了。
对他而言,不是能不能造出五千料宝船和福船的事情,而是话不能乱说,这海口不能乱下。
严绍庭却是伸手止住了造船吏的急切。
他眯起双眼,从老工头的脸上扫过,看向造船坞里那一条条正在建造的平地内水船只。
在众人注视下。
严绍庭面带笑容的缓缓开口:“是啊,当年宝船和福船,不也是生生造出来的。”
或许当年并不是如老工头所言,完全没有图纸就将宝船和福船打造出来了。
但必然不可能一开始,大明的造船厂就知道自己要怎么造出来宝船和福船。
当年大明能从无到有,给三宝太监置办出那支威震天下的庞大船队,没道理现在的人就做不成了。
而且这里面最关键的,其实也并不是图纸。
刘大夏烧毁宝船图纸,其实不过是一个事件的表象。
而这个表象,正是大明地方势力或者说皇权之外的力量,对于皇室独占海外营生的不满。
毕竟。
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海量收益,从头到尾都是被捏在太宗皇帝手上,而不是朝廷,更不是民间。
并且也正是从刘大夏所谓的烧毁宝船图纸后,大明的海外走私开始了蓬勃发展。
这里面要是没些弯弯绕绕,严绍庭是绝不相信的。
想明白这些后。
严绍庭终于是心满意足的从清江浦造船厂走出。
造船的事情肯定不会落在清江浦造船厂。
毕竟就和造船吏所说的一样。
就算是能造出五千料甚至万料的大船,这小小运河河道也装不下那么大的船。
南京城外的龙江造船厂才是最终目的地。
将造船的事情看明白问清楚后。
严绍庭放眼整个清江浦,在远处临近运河的一段岸边,赫然有着一座不是城池却胜似城寨的建筑群静静地盘亘在大地上。
“那边是漕运总督衙门辖下,设在清江浦的常盈仓。”
说话的是朱七。
严绍庭一路南下,各种外部事宜都是他掌握着。
而在另一头。
已经商议好要同乘一条船的王廷、李幼滋两人,带着人紧赶慢赶,却到底还是落后严绍庭一步,到了清江浦造船厂。
看着门口迎接自己两人的造船吏。
李幼滋这位淮安知府,到底还是官威赫赫。
“本官问你,严督宪人呢!”
“不是说来你们清江浦造船厂吗!”
面对府尊质询。
造船吏先是看了眼王廷,然后才看向李幼滋。
“回禀府尊,严……严督宪是来了造船厂,但前不久刚刚去常盈仓那边了啊……”
平日里一年都看不到几次县令的造船吏。
今天可是亚历山大。
前面才送走那京城里来的年轻贵人。
现在又是漕运总督和淮安知府到来。
李幼滋听清了严绍庭的去向,顿时回头看向王廷,眼神不断的闪烁着。
将造船吏赶走后。
两人向着外面走出去一截后。
李幼滋这才狠狠的跺着脚:“我就说!我就说!他是奔着淮安仓去的!”
一开始还不是太确信李幼滋重重言论的王廷,此刻也是心中紧张万分。
王廷看向常盈仓方向,嘴里低声呢喃着:“他真的是要奔着淮安仓去查账了吗?”
李幼滋看了眼王廷,立马转身对自己的幕僚说道:“再写信,写明了今日严绍庭来了清江浦的常盈仓,追上前面的人,将两份信一并送去南京!”
幕僚点头应下,便从怀里掏出墨笔和小册子。
而李幼滋则已经是拉着王廷往常盈仓方向追赶过去。
常盈仓。
其仓设在漕运总督辖下,与朝廷别处大仓却是一样的管理运转模式。
除了看管护卫大仓的官兵,便是管理大仓的官府衙门官吏。
而严绍庭至于带着人到了常盈仓,完全就是因为他这一趟南下的本职正是总理江南六省钱粮仓储事。
六省钱粮,指的是六省税课名目。
仓储那自然就是六省官府衙门辖下的各类存储朝廷钱粮货物的大仓。
这里面有各县县仓,也有各府府库,更有各省的大仓。自然,也包括这坐落在运河上属于漕运总督衙门管辖的大仓。
到了常盈仓外。
朱七再次开口:“朝廷每年要从南边起运五百万石漕粮,沿运河各府紧要之地设立大仓。淮安一地大仓十余处,而这清江浦隶属淮安大仓,每岁能有不下五十万石漕粮存入取出转运。”
听着朱七的介绍,严绍庭面露惊讶。
“竟然这么多粮食?”
朱七点点头:“淮安大仓用途各不相同,清江浦这边因为是漕运要紧之地。今日先前宾客去的清江浦造船厂,一年便要为朝廷造漕船五百多条。听闻,其实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时,除开宝船、福船,其实大多数船只都是这清江浦造船厂打造而成的。也正是因此,此地囤积存储粮草也是淮安一地最为多的。”
而在听到朱七这一番新的介绍后。
严绍庭却是眼角一跳。
常盈仓存储多少石粮食无关紧要。
他在意的是朱七说的清江浦造船厂每年打造船只的数量后面那句话。
三宝太监下西洋船队大多数船只都是清江浦造船厂打造的!
见严绍庭忽然沉默不语。
朱七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由小声道:“宾客可是有甚疑惑?”
严绍庭摇摇头:“看来……是我先前没有想全了……”
从一开始。
严绍庭一直认为,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船队船只,都是在南京龙江造船厂打造的。
所以来清江浦造船厂也不过是问一问看一看,提前了解一下。
但他忘了,郑和当年的船队虽然有五千料的宝船、福船,可更多的却是三四千料、一两千料的船。
这会儿,他才想到刚刚那造船吏说的,清江浦也是能打造出两三千料船只的话。
运河虽然通行最多的是千料船只,不能容纳万料船只行驶。
但打造两三千料的船,并让其下水,通过运河开到长江里,却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这一刻。
清江浦和清江浦造船厂在严绍庭心中的地位,再一次拔高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
他不禁再次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常盈仓那高耸的仓墙。
严绍庭当即开口:“朱七……”
……
在造船厂知道严绍庭已经奔着常盈仓过去的王廷、李幼滋两人,惊闻之下,连忙带着人一路紧赶慢赶。
终于是在常盈仓外面的官道上,远远的看到了驻步仓外的严绍庭一行人。
在见到严绍庭尚未进到常盈仓里。
王廷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二人却是看到一名锦衣卫的缇骑驾马而来。
锦衣卫缇骑离着两人有一段距离便勒停战马。
“王督宪、李府尊,严宾客有令。”
两人肩头一震,不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王廷、李幼滋两人连忙翻身下马。
锦衣卫缇骑又说:“宾客有令,南下之行,探闻南京诸卫缺额甚多,各方钱粮账目不清。着令南京五军都督府行文地方,会同南京户部,清查各省、府人丁,抽征合格丁壮补充南京诸卫。南京并各省、府钱粮账目,自嘉靖四十年始至去岁限期三月厘清,呈送南京,交严宾客审阅,以期为朝厘清各地税课,壮练南京诸卫兵马!”
这一刻。
王廷和李幼滋几乎连呼吸都要没了。
两人只觉得一阵阵的胆寒。
王廷连忙开口:“敢问上差,严督宪此令乃是行文南京,何故与我等知晓?”
那马背上的锦衣卫缇骑淡淡一笑。
“宾客之命,淮安清江浦乃漕运重镇,亦是朝廷钱粮存蓄转运之地,此番却又白莲教逆党行凶谋逆,可见地方治安失能,恐危及清江浦重镇,当先补充缺额。宾客更已上书朝廷,请建清江浦所,归置总督税兵衙门,命漕运总督衙门并淮安府能先行清查本府人丁,抽征合格壮丁编练成所。”
解释清楚后。
那锦衣卫缇骑也不管王廷、李幼滋二人如何反应,便是勒马调头急行离去。
徒留下王廷、李幼滋两人傻眼的看着一骑绝尘。
半响后。
李幼滋满脸难看,脸色黑沉沉的看着远处已经开进常盈仓的严绍庭一行人。
终于。
李幼滋再难压抑,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前方那一行人,满脸扭曲的低喝咒骂了起来。
“天杀的严绍庭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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