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守备衙门。
白虎堂上。
众目睽睽之下。
随着严绍庭缓缓屈身落座,将那今夜从头空置到尾的位子霸占,众人心中不禁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然而事情到这里却还没完。
朱七很是精明的,当着众人的面,将老道长的圣旨放在桌案的置物架上。
随后。
他又招呼着麾下兵丁上前,取出严绍庭的官印、官身告贴摆放在桌案上。
做完了这一切,朱七才与刘万两人,分列严绍庭左右,手压腰间长刀,双眼威严锋利的注视着在座一众南京各部司衙门的堂官。
下方。
左手头把交椅上的陈洪,看着严绍庭一行人做完这一切,默默的低下眼睑,脸色平静的不起波澜。
但他心中早已掀起千层浪,生出无尽的感叹。
果然。
这位在京中闻名遐迩的小严阁老,当真非是等闲人物。
宫里头的来信那字字提点,这时候才又重新浮出,让陈洪回想起来宫里对自己的叮嘱和警告。
“严宾客备受圣宠,屡建奇功,圣上宠爱,朝堂不可缺,望有时机当相助力,万不可忤其而触圣上。”
陈洪心中感叹,回想着京中那时送来书信上的叮嘱,默默不发一言。
而原本坐在堂外,此刻也已回到白虎堂下的魏国公徐鹏举,看着公然霸占了这白虎堂主位的严绍庭,更是脸色一阵煞白。
那位子本该是自己这位南京留守的,此前不过是因与镇守太监陈洪示意客套而独出来的。
可如今眼看严绍庭霸占。
他心中自是一番气恼,却又倍感羞耻。
皇帝的旨意和严绍庭的官印、官身告贴便在自己眼前,徐鹏举这位草包国公,虽然草包,却也明白此刻并不是自己显露怒色的时候。
他步履略显沉重,回到右手头把交椅前,沉着脸缓身坐下。
亦,不发一言。
正值此刻。
白虎堂外,却有守备衙门的差役上前,驻步门口。
“回禀公爷,后厨已将酒肉饭菜备好。”
“不知……”
那差役原是满脸堆笑,面露讨好,这时往下说去,却是声音渐渐变小,抬头看了眼白虎堂内,瞧着多了些人,心中顿时惊讶,加之堂下诸位大老爷脸色尽是难看,便也不敢多说下去。
白虎堂那方匾额下,端坐着的严绍庭,却是忽的面露笑容,放出笑声。
他高坐主位,俯瞰堂下众人。
“却不想我等方一入城,此陪都南京执牛耳之诸位,竟已为我等奔袭昼夜之人备好酒肉饭菜,实让将士当言谢之。”
徐鹏举嘴角抽了抽。
依着严绍庭这话,自己先前为自己等人准备的酒肉饭菜,如今倒是成了给他严绍庭的人准备的。
虽然双方都知晓这究竟是何底细。
自己却也不能真就当众说,那不是给严绍庭他们准备的。
徐鹏举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
只是却不等他开口。
坐在他对面的南京镇守太监陈洪便已满脸笑容,犹如春风一般的爽朗笑道:“小严阁老言重,此前小严阁老行至淮安马头镇,路遇白莲逆党贼子,便已是南京之过。如今小严阁老身负皇命,南下金陵,以为国事之重,代天子而行权于江南,是为国朝盛世而劳。我等奉旨守备陪都,自当以皇命为先,效力国朝,此般更当以小严阁老为重,以期江南财税日增,又岂敢慢待小严阁老于所行上差。略备薄酒,还望诸位上差不计寒碜,待明日小严阁老与诸位上差歇息足了,咱家当以秦淮河畔那金陵楼重开宴席,为小严阁老与诸位接风洗尘。”
白虎堂下。
随着陈洪这番已然彻底露骨的谄媚讨好之言发出,众人齐齐侧目,看向这位先前分明已经商议好了当以共同一心应对严绍庭,此刻却又公然反目的阉人。
几人心中生出一阵愤懑。
坐于其对面的徐鹏举更是懊恼不已。
徐鹏举坐姿端正,目视前方,视线里将陈洪囊括在内,眼里不悦之色频频闪过。
恨意自心中而生。
他说的都是自己的词啊!
自己不过是晚了一步,那些个话便尽都让陈洪这个死太监给说了去!
徐鹏举当即收敛心神,脸上立马换上了一副热忱真切的笑容。
他抱起双拳,看向坐在自己那南京留守位置上的严绍庭。
“久闻小严阁老乃朝中青年才俊之名,陛下更是常有赞誉,是我朝少有的公忠体国之臣。”
“咱痴长小严阁老不少,此番京中并未指明小严阁老当办公于南京何处,想来是有巡抚巡视南京各部司及各地之意。但终究是要长驻南京,岂无容身之处。”
“若小严阁老不嫌,徐家在南京城中还有一座空置宅邸,便在那南城夫子庙旁,西花园东侧,可腾出转由小严阁老及随行上差使用。”
这时候。
坐在他对面的陈洪,也终于是抬头看了一眼这位草包国公,嘴角微微一扬,却是立马收敛。
堂下众人更是心中一阵诽议加之吐槽。
徐鹏举所说的那南城夫子庙旁、西花园东侧徐家宅邸,分明就是当年太祖皇帝所赐中山武宁王府宅邸。
按理说,这才是徐家的主宅,又岂能说是空置的宅院?
但只不过是这些年,徐鹏举这位草包国公秉性喜好玩耍,加之城北玄武湖昔年有赐给徐家的圣意。虽然徐家也未曾将玄武湖尽都圈禁了起来,但湖畔却建有临湖宅院,颇为壮丽。
徐鹏举也便带着家中老小,一并搬到了那边去住。
可不论怎么说。
你徐鹏举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让严绍庭住到你们徐家主宅去,这已经不是陈洪先前那讨好模样可以比拟的了。
徐鹏举这个草包国公,分明就是当众临阵倒戈!
众人无不是心生愤懑。
暗中怒视徐鹏举。
严绍庭却是坐视在场众人当着自己的面,眼神来回,心中不禁生出一阵讥讽。
自己这一趟南下,在那淮安府点燃了头三把火。
当然知道,南京城里这些人会视自己如贼寇,并会暗中串联共商对策。
他亦有想到,南京城中定然不会是一条心。
但他却也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如今不过是刚刚到啦,这陈洪和徐鹏举,尤其是徐鹏举这位草包国公,竟然能这般干脆的就弃暗投明了。
严绍庭面露笑容,轻声开口:“在下久在北地,早有耳闻,南方处事待人,皆如那江南春水,似女子之柔情。今日得见,果不其然。在下自当谢与诸位之盛情,亦不敢推辞。只是当下,却还是先让在下随行将士,酒足饭饱才好。”
他话音刚落。
徐鹏举便已经站起身:“是是是,小严阁老与诸位上差一路奔波,乃是为国效力尽忠,我等又岂能让诸位饿着肚子,快快有请,偏室饮酒吃肉。”
堂下在座众人也是纷纷先后起身,目视严绍庭,等着对方一同过去。
但严绍庭却是屁股不曾挪动半分。
“在下倒是被将士们护的周全,此时亦是夜深不宜进食,还是让将士们去吃吧。”
说着话。
他倒是干脆的闭上了眼,缓缓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露出闭目养神小憩的模样。
众人面露不解,纷纷对视眼神。
徐鹏举看了眼对面的陈洪,而后又看向坐在上面明显是要打盹的严绍庭,最终挤出几声笑:“如此……如此……”
他现在也是全然不知该如何做了。
始终站在一旁观察着这帮人的朱七,倒是看向了外面:“传令,诸将士自去吃喝,就地歇息。”
屋外。
传来了随行锦衣卫和京营官兵的应声。
而朱七在吩咐完后,便继续站在原地,与刘万一同护卫着坐在白虎堂上打盹的严绍庭。
徐鹏举看了两眼,脸色纠结,半响后才干笑着道:“如此也好……咱也就陪在此处,静候小严阁老吩咐……”
说完后。
他也是不愿干站在堂下,重新退回到原位坐下。
在他对面,陈洪倒是默默无声的已然是坐回原位。
众人见之便是心中不满,却也无人敢在这时率先发难,只能一个个跟随在后,照葫芦画瓢的坐在原位上,无声的观察着堂下的动向和身边众人的反应。
堂下寂静无声。
徐鹏举却是心中懊悔不已。
你说咱分明就是个众所周知且有口皆碑的草包国公,今日也是一如既往在自家玄武湖上游船寻乐好不快活。
城中这些人如何慌乱,与自己何干?
便是听了消息,只管继续在湖上寻乐便是,坐实了自己草包之名,也是不负众望。
就算事情传到京师,落入皇帝耳中,依着徐家的资历和过往功劳,总不能将自己罢了爵,无非就是夺了自己南京留守的差事而已。
若当真如此,反倒是让自己乐的快活自在。
现在这叫什么事?
倒是将自己给架在此地了。
徐鹏举心中那叫一个懊悔啊。
与之相对的。
便是始终没有再开口的陈洪,有鉴于回想起了此前京中来信,平日里这位南京镇守太监不论何等威风,现在也是心甘情愿的陪坐在这白虎堂里。
不论如何。
自己是宫里出来的,是替主子爷当差做事,监视这帮陪都官僚的。
就算自己有些瑕疵之处。
难道还能比那当初在浙江掌管江南织造局的杨金水过错大?
杨金水都能事后去皇陵受过,如今也借着去年昌平平定蒙古来犯之乱而成了龙虎军监军,算是与过往彻底做了切割,重新出山。
自己此番就算因为江南诸事而受了过。
大概也就是被宫里召回,了不起自己也去皇陵伺候列祖列宗一阵子,事了之后寻了机会求着老祖宗他们再给自己寻个差事便是。
徐鹏举和陈洪两人此刻的心思,在场其他人哪里能猜的出来。
更不要说,他两人算是有恃无恐。
可在场的其他人,哪个能有他们的依仗。
便是位列九卿又如何,便是为朝廷坐镇南京陪都又如何。
当真要是这件事弄不好,且不说杀头的罪,便是丢了头顶的这方乌纱帽,那也是吃不消的。
不说刑部尚书赵大佑这位近来身体染恙早已年事已高,基本不会再有进步的。
可其他人呢?
南京虽说不如京师,有时更是有废黜或降罪待用的意思,可同样也是一个跳板啊。
时运和机会来了。
也未尝不能从南京一路青云直上,一步迈入那文渊阁里。
君不见。
如今大明内阁首辅严阁老,昔年便是从南京一路高升入阁的。
便是因此。
杨宗气此刻心中那叫一个纷乱不安。
徐鹏举和陈洪坐在位子上佁然不动,可他却是坐立难安。
对于今夜严绍庭突然自淮安府杀到,杨宗气与众人一般无二的诧异惊讶,而此时搅的南京人心大乱的严绍庭却也没有只言片语吐露心迹,偏生就是在那打盹了起来。
杨宗气哪里能受得了。
越是长久,他心中便越是难安。
至于说就此拂袖而去?
没看见除了徐鹏举和陈洪坐而不动外,其他人也神色不露的陪坐在这里吗?
杨宗气便是心中懊恼不安,却也明白。
今晚他们确实可以就此离去,可若当真走了,恐怕也要担心留在这里的人等到自己不在,会与严绍庭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恐怕也正因如此,众人互相猜疑,唯恐被别人下了黑手,这才纷纷选择干坐在此,半点不敢给了别人机会。
杨宗气心中愈发愤懑。
不意抬头侧目,看向白虎堂主位上闭目打盹的严绍庭。
不看还好。
这一看。
杨宗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只见严绍庭依旧是靠在椅子上打着盹,然而此刻却竟然是已经发出鼾声。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真真就睡着了!
……
“海瑞,你能不能今日饶我一回?”
“叔大这是何意?”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且容我今夜好生歇息不成?”
“叔大放心,你只管睡便是。”
苏州城督粮道署,张居正屋中。
两人细声言语,张居正满是无奈。
半响后。
张居正长叹一声,有些愤愤:“这督粮道署虽小却也不失你那一榻,何至于非得要挤在我这里?”
海瑞慢悠悠道:“古人常做抵足而眠之事,属为风雅,更对传唱。如今我与叔大在此,也算是同志同力,抵足而眠又有何妨?”
砰砰。
被迫与海瑞同卧一床,非要被对方弄得搞什么抵足而眠、彻夜长叹的张居正,再一次发出一声长叹。
忽的。
叹息声止住。
须臾。
张居正满是悲愤的开口叫骂了起来。
“海刚峰!”
“你今夜是不是未曾洗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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