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弟二字。
再一次从朱载坖的嘴里蹦出。
严绍庭浑身紧绷,心神警惕。
自从今天朱载坖这位新晋太子,当下嗣君,不日新帝,开始与自己谈论文武,严绍庭心中就开始有所警觉。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
而且人从来不会一尘不变,循规蹈矩。
人的复杂性,注定了人是永远处于变化之中的。
朱载坖会有老道长那样的权谋手腕吗?
严绍庭现在不能确定。
但他却看出了,这位嗣君想要对帝国的控制欲。
现在提出希望让自己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之职,再加一个兵部左侍郎,与镇远侯顾寰一文一武,共同提督京军。
诚然。
这是朱载坖对自己的信任。
但同时,也是对方希望借自己和严家的力量,将京军掌握在皇权之下的手段。
那么。
老道长当初用自己为朝廷增加财税,现在这位太子是希望自己整顿军备?
严绍庭默默低头:“殿下历来英明聪睿,又宅心仁厚,臣年少不才,却得先帝赏识,又有殿下爱护,安敢推辞?”
接下了眼前这位嗣君交代的新差事。
严绍庭也默默的更换了称呼。
他很小心的,将老道长改称为先帝。
朱载坖脸上微微一笑:“京军宫闱京师,却又是九边遥援,随时支应各镇。国朝二百年,京营屡屡改制重编,然成效甚微,本宫以为,这练兵整军一事,可谓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京军当下还是要整饬一番,将那些老弱剔除,自各卫及地方招募精壮之士,再勤加操练。简拔善战善谋之将,统御各营,以应九边不时之需。”
严绍庭默默颔首听着。
就如自己猜想的一样,此刻的朱载坖很自然就已经开始代入到这个帝国唯一掌控者的身份之中。
便是一件整顿京军,也要披上一层应九边不时之需的由头。
但这句话,也算是给自己下达了任务。
属于是领导具体指导工作内容了。
朱载坖则是面色平静,将话题转向了更远方:“原本父皇让你去南京,是为了东南各省财税一事,你也做的不错,南直隶十二州府都在清退田地。不过你如今回来了,江南却还要有人坐镇,继续督办这件事情。原本我是想着,能不能让张师傅先回来,但想来想去,觉得张师傅还是要继续留在江南,那边要是没有一个贴心知根知底的人,本宫倒是也不放心。”
这是说完军备之事,开始转向财税了。
尤其是占据大明财税来源半壁的东南各省。
严绍庭只得跟随着附和道:“张总督为官多年,在朝中威望甚重,有他坐镇南直隶,想来地方上也不敢太过于对抗朝廷政令。殿下此举安排,倒是颇为合适。”
朱载坖只是笑笑:“但张师傅终究是要回京来做事的,浙直总督、浙江巡抚、应天巡抚这些位子,却是还要有人来担着……”
说完后,朱载坖回头看向严绍庭。
他目光闪烁,眼底幽幽,随口说道:“润物既已回京,又在南方待了几年,这些位子该由什么人担着,想来你最清楚,也知晓其中分量,如今若是空闲下来,不妨替本宫想一想。本宫久在京中,或于书院,对朝中诸多大臣,确是不甚了解的。”
这是什么意思?
严绍庭心中谨慎,缓缓开口:“国家官职,历来由吏部有司推举,内阁议定,浙直总督等职位乃有封疆之意,臣安敢置喙,恐会受劾,言臣僭越。”
朱载坖却是摆了摆手:“你此番奉召回京,可原本在江南的差事却还没交办,自然就有为江南谋划而举荐官员的职责。且本宫也不过是要你推举几人罢了,内阁和吏部自然也是要上一份人名的。”
见朱载坖如此。
严绍庭只能是小心回答:“臣以为……原先在王府潜邸做过一段事,后来又去了东南的谭纶谭子理先生,可为东南诸官缺之一。”
严绍庭可不敢真将朱载坖说的让自己推举东南官缺的事情当真。
看似是让自己举荐官员,像是要将东南用人的权力给自己和严家。
可天下哪里有免费的午餐。
尤其是一个即将登极称帝的嗣君。
那定然是满腔抱负,想要有一番新作为。
果然。
当严绍庭说出谭纶的名字后,朱载坖眼里亮光一闪而过,只是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那润物以为,子理可担何位?”
一个润物。
一个子理。
都是表字。
严绍庭哪里还不懂,当即回道:“子理先生在嘉靖四十二年就受任福建巡抚,去年转任四川巡抚,文治卓著,又熟悉兵事。臣以为,子理先生之才,可担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而如今东南诸事用急,可再兼应天巡抚,待东南局势稳定,自可另选贤能二人,任浙江巡抚、应天巡抚。”
朱载坖目光幽幽。
“如此一来,东南半壁可就都要落在他谭纶一人之肩了。”
严绍庭笑了笑:“能者多劳,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子理先生又是王府潜邸老人,其品性自然无缺,又与殿下相熟,用之也能放心。只是要辛苦子理先生,操劳起这东南半壁了。”
朱载坖嗯了声,似乎是认同了严绍庭这个说法。
他淡淡开口:“如此,也只能辛苦他了。”
严绍庭笑而不语,默默低头。
其实说了这么多,都抵不住一个王府潜邸老人六个字。
东南各省,尤其是浙直地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浙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朝廷赋税重地,加之现在江南已经开始在清查田亩,清退隐田,还之于民。
对于朱载坖而言,用自己信得过的人,远比旁的因素更重要。
京师。
东南。
如今都已经安排好了。
朱载坖这才重新看向寝宫外。
“想来太师和内阁,还有几位国公爷,都等的久了。”
“润物与我一同去见见他们吧。”
说罢,朱载坖便牵着儿子走向寝宫外。
严绍庭无有不从,跟随在其身后。
只是望着朱载坖的背影,他心中却在琢磨着,这位嗣君,登极之后究竟又能保持现在这份心志到几时?
不过总而言之,现在这位嗣君想要掌控朝局,想要有一番作为,自己也不好更不能胡乱阻止。
当下……
且由着吧。
到了寝宫外。
高拱等人果然还等候在此。
见到嗣君出来。
众人连忙躬身上前。
“臣等参见殿下。”
朱载坖站在陛阶上,稍稍停顿了一下,而后面露笑容,方才重新提起脚步走到下面。
他从严嵩开始,一个个将在场的人托伏起来。
此般行为,礼节可谓厚重。
众人神色莫名。
朱载坖说道:“如今父皇宾天,国事沉重如万钧,本宫性弱而才短,往后还要仰仗诸位多多担待,将这大明江山社稷扛起来。”
作为首辅。
高拱开口道:“殿下乃千金之躯,不日便要登极,殿下历来仁厚,臣等受命于先帝,辅佐殿下,乃是应有之意,更是臣等应尽之本分,莫敢受殿下如此言重。”
朱载坖微微一笑,转而走到严嵩面前,开口道:“本宫先前受父皇钦点,习于书院,如今此般时局,恐书院之事便要落下。国家强盛之本,在教在育,本宫虽不舍离书院而远,却有宗祧之继。太师虽已离朝,却仍是我朝肱骨重臣,本宫不情之请,还望太师能接下书院的担子,为朝堂培育英才,继往开来。”
严嵩颔首:“殿下厚爱,老臣虽已年高,然殿下有所托,老臣这把老骨头自当为国效力。”
不过是担着书院的事情罢了,挂个山长的名头,说到底书院真正的工作还是教学,这一头自然有书院里那些先生们去做。
倒是太子在这个时候着重提到书院,现在是另有打算。
但是想来也算是清楚的。
嗣君在做裕王的时候,就在书院待了几年,如今这般言行,俨然是将书院当成了自己夹带里的东西。那么书院出来的学生,假以时日科举入仕,便天然是站在新君一方的。
这个跟脚,是不可能轻易改变的。
高拱等人对此也无异议。
虽然当下朝廷没有明令旨意,但昌平书院却已经是不争的半官方半民间的存在了。
但朱载坖紧接着又说道:“先前本宫与润物说话,谈及他此次奉父皇密诏回京,江南的差事却还没交接,本宫便让他举荐几人,看看能否接下如今东南的差事。润物提及了谭纶谭子理,本宫倒是觉得也不错。但按照规矩,还是要内阁和吏部议一议,看看这个谭子理,能够担下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应天巡抚的差事?”
严绍庭顿时一愣。
严嵩亦是侧目扫了一眼怪孙儿。
高拱眉头微皱,李春芳则是目光不善的看向了严绍庭。
高拱皱眉的原因,是因为东南如此重担,嗣君竟然没有和自己商议,反倒是先前和严绍庭单独议论之后,就这么定下来了。
别看太子说的是内阁和吏部再议一议,可谭子理出任浙直总督兼浙江、应天两地巡抚的话都说出口了,内阁还有什么可议的?
至于李春芳。
自然是因为朝廷新旧交替,他在忧愁烦恼朝堂新格局的事情。
现在严家已经在朝中权势鼎盛。
他和下面的部分人,似乎已经渐渐成了不适用的旧人了。
这份危机感,扑面而来,怎能让他不担心紧张。
就在高拱烦心嗣君偏重严家,李春芳担忧朝堂新旧之争。
内阁次辅袁炜却是率先开口:“谭子理这个人,微臣是知晓的,可谓文武全才,如今东南正是用人之际,他亦有过任职东南的经历,可堪重用。说起来,原本赵阁老在东南,应当也是与他有过往来的。”
袁炜在抢先肯定了太子的提议之后,又将话头递给了赵贞吉。
赵贞吉会意,立马说道:“臣任应天巡抚之时,谭子理在浙江,多闻他治民有方,熟稔兵事。臣升浙直总督、浙江巡抚,谭子理在福建,亦是诸事操办得体。如今朝堂新政,东南紧要,而谭子理又是王府潜邸之人,出任地方有为,用之可行。”
已经有了两位内阁中人肯定。
高拱亦知赵贞吉说的王府潜邸之人的含金量。
他只能是暂时放下嗣君没有与自己商议这件事的念头,言简意赅道:“臣附议,谭子理可用。”
朱载坖嗯了声:“既然阁老们都觉得谭子理不错,那就让他去东南吧。不过规矩却不能废,本宫也不能这般做。这件事,还是内阁去办吧,如此却是要辛苦高师傅了。”
终于。
朱载坖的视线重新回到高拱身上,同样也是开口喊了声高师傅。
如此。
高拱总算是心中缓和了些,点点头,躬身颔首:“微臣职责所在,还请殿下放心。”
朱载坖会心一笑,而后面色平静:“既如此,今日父皇初驭宾天,诸多丧仪,诸位还请自去操忙吧。”
这是没有事情再要说的意思了。
高拱等人也不愿再在此地多留,纷纷躬身告退。
严绍庭告了一声退,便上前搀扶着自家老爷子,带着儿子落在众人后面,往宫外走去。
从乾清宫重新走回到皇极门外。
地上的脑袋和尸骸,已经被内官清理干净。
只是冲洗地面的时候,那些血渍依旧溅的到处都是,地上的积雪还残存着一抹抹殷红,在无声的告诉着人们,先前不久这里发生了什么。
跨过内五龙桥。
高拱等人往内阁去。
严绍庭则是陪着老爷子一路走出皇城大内。
虽然他们一家子是和徐延德、张溶、朱希忠三位国公一同走出宫的。
但一路上却是未曾开口说些什么。
似乎各自心中都在思考着有关当下时局的问题。
只是临了相互打了一声招呼。
严嵩便由严绍庭搀扶着走出长安西门,往严府巷走去。
不多时。
路边就有一辆马车停着。
是严世蕃带着人等候在此。
将老爷子搀扶上车,再将严无忧抱进去。
严绍庭刚一坐定。
严嵩便是当着儿子、孙子、重孙儿的面,开口出声。
“我观新君,非有圣明之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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