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本来想抓小妖精,结果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实在是闷得慌,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
还是被钟宴笙摇醒的。
没能看见送小世子出来的妖精是谁,云成郁闷坏了。
今日俩人回城的时间早了许多,云成将马车送到客栈寄放后,俩人也不用脚底冒烟地奔回侯府了。
长街上的茶楼酒肆正是热闹的时候,钟宴笙还惦记着那本游记,路过个茶摊,听到里头说书的在讲故事,就来了兴趣,抬脚就往里钻去。
云成哎哎了几声,无奈地跟上去。
说书先生讲得喉咙发干,正在喝茶润喉,座下的人无聊之际,见到个漂亮神气的小公子进来了,忍不住偷偷打量,周遭嗡嗡的说话声都轻了些许。
钟宴笙从前很少出门,因为要与真少爷拉近关系,才天天往外跑。
出门在外,少不得时常被人盯着,看得他莫名其妙,后背发毛,常常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被人画了王八,怎么都在看他。
他避开那些视线,要了壶茶坐下,云成侧身挡住其他人的目光,给钟宴笙斟茶,不爽地嘀嘀咕咕:“我们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因为钟宴笙进来,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小了,隔壁桌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几个文士凑在一桌,沉醉在彼此分享的八卦之中,完全没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一开始还是聊些京城世家豪族的八卦,聊着聊着,有人话锋一转,提到了熟悉的字眼:
“你们听说了没?淮安侯府的那个……”
“听说了,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说淮安侯府十几年前抱错了孩子,现在那个小世子,是个假的嘛。”
“假世子,这可了不得啊,啧啧啧。”
心里最紧张的事猝不及防被人当众戳出来,钟宴笙脑子空白,手一抖,茶盏啪地摔落在地,溅了满地茶水。
云成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好笑,觉得那几人脑子有病,见钟宴笙脸色不对,立刻黑下脸,抬手想拍桌子怒斥那几人,却被钟宴笙阻止了。
钟宴笙的脸色微微发白,压低声音:“云成,我们回去。”
离开茶摊,云成压着火骂:“这些个穷酸秀才,平时没什么本事,就会八卦造谣,少爷别在意那些风言风语,侯爷夫人还能认错自己的孩子不成?淮安侯世子除了您,还能有谁呀!”
钟宴笙默默听着他絮絮叨叨,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吱声。
云成是好心安慰他,但坏就坏在,他的确不是淮安侯的孩子。
梦里的话本没写他是谁的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亲爹亲娘是谁。
既然在茶摊里都能听到这样的八卦,那淮安侯府的假世子流言,恐怕已经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钟宴笙握紧了拳,猜测淮安侯或者侯夫人很快会来找自己说话。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散值回府的淮安侯亲自来到春芜院,屏退一干下人,把钟宴笙叫到了小书房里。
淮安侯惯来沉默寡言,在钟宴笙面前扮演的是严父角色,若不是夫人的情绪不太稳定,不适合出面,也不该他过来。
父子俩相对而坐,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淮安侯面色沉凝地开了口:“迢儿,爹有话想对你说。”
钟宴笙的面色也很沉凝:“爹,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淮安侯为官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待钟宴笙却很小心翼翼,闻言便道:“好,你先说。”
钟宴笙缓缓问:“爹,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此话一出,淮安侯脸色一滞,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果然如此。
钟宴笙偷偷看着他的脸色,心里长叹一声,一把拉住淮安侯的手,坚定地望着他:“爹,当个清官吧!”
淮安侯:“……”
啥?
今日坊间突然曝出假世子的消息,是谁放出来的,淮安侯隐隐有几分猜测。
钟宴笙从小身体不好,被他限制出门,大概是因为养在深宅之中,这孩子心思明澈纯稚,孱弱乖巧得惹人疼,让人放心不下。
过来之前,他预想过,钟宴笙可能会恐惧忐忑,会问他很多问题以求心安,他一一思忖斟酌过,应当如何回答。
但完全没料到,钟宴笙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打得淮安侯措手不及,脑子发蒙。
为官清正,甚至当初就是因为脾气太廉直,才被排挤出京多年的淮安侯沉默了足足十息,才吸了口气,黑着脸开口:“我……”
“爹!”钟宴笙不容人狡辩,诚挚劝导,辅以循循善诱,“下次你要是又遇到了什么……动摇心志的事,就想想我娘。”
淮安侯的脸更黑了:“你……”
“再想想祖母。”
淮安侯忍无可无,一巴掌扇上这小萝卜头的脑袋,落到那头柔软的黑发上时,手劲不由自主轻了许多:“你在质疑你爹什么!”
钟宴笙捂住脑袋,用深沉内敛的目光望着淮安侯。
果然,提到这个,他爹就心虚,现在是气急败坏了。
淮安侯被他明晃晃不信任的眼神瞅着,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就突然认定他贪污了,郁闷又恼火:“你爹是不是清官,你还不清楚?”
钟宴笙看破不说破。
他也想相信,但长柳别院满书房价值连城的书画纸墨和奇珍异宝,不可能全是淮安侯世代祖传的,而且那接近亲王规格的私宅,若是被检举,也是件大事。
他回府后特地翻了大雍律法的。
淮安侯素日里严肃沉默,莫名其妙被儿子怀疑贪污,声音都不禁拔高了:“是谁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呀,我什么都没有说呢,爹你别激动,消消火。”
钟宴笙赶紧倒了杯事前准备好的菊花茶,恭恭敬敬递过去,边安抚淮安侯,边坚持不懈地继续劝诫:“只是我今儿读到个话本,写一个贪官,偷偷置办了个大宅院,藏了无数贪来的奇珍异宝,最后被举家抄斩,连累妻儿,十分唏嘘,有感而发……”
淮安侯气笑了:“小兔崽子,你点你爹呢?”
钟宴笙眨巴眨巴眼,无辜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与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一样,眉目含情,明亮漆黑,眼神却又很纯然干净,眼巴巴地望着某个人时,叫人很容易心软。
淮安侯被他一盯再盯,终于还是放弃了打一顿孩子的念头。
反正就算他真敢动手,戒尺还没拿过来,夫人就会先提着扫帚赶过来了。
淮安侯哽得厉害,把菊花茶一口饮尽了,一股无名火还是烧在胸口吐不出来。
钟宴笙非常孝顺,见淮安侯喝完了,眼疾手快地又给他添满一杯,想说的说完了,才好奇地问:“对了,爹,你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过来之前酝酿的那些话,现在是说不出口了。
何况这小崽子的情绪看起来也很稳定。
淮安侯安了点心,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虎着脸教训:“平日里少读些闲书,多读些正经有用的,改日考察你功课。”
话毕,绷着脸起身就走。
还没跨出书房呢,就听背后的小兔崽子长吁短叹地念起诗来:“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羮万姓膏啊。”
淮安侯:“…………”
钟宴笙挠挠脑袋,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劝诫有没有用。
云成等淮安侯黑着脸离开了,才战战兢兢地扒着书房门探进个脑袋:“少爷,您怎么把侯爷气走了?侯爷考您功课了?”
钟宴笙镇定地坐在原地:“没有呀,我也不知道侯爷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那侯爷亲自过来是说什么啊?”
云成钻进书房,替他倒了杯菊花茶,纳闷不已:“是说上学的事吗?周先生年迈,没跟咱们进京来,您许久没听学了,我都急了,离开前周先生可叮嘱我督促您呢。”
钟宴笙愣了一下,近来事多,他都忘记这茬了。
小时候他没去书院读过书,是淮安侯和侯夫人亲自抱着他开蒙的,到了姑苏后,淮安侯请了位曾经在朝为官、退隐姑苏的老先生来教他功课。
大概是因为他那时身体不好,在读书这方面,淮安侯的态度很矛盾。
明明请了最好的先生来,平日里也管着钟宴笙不许他看闲书,但又对钟宴笙说,能学多少算多少,并不苛求什么,也不要他考取功名。
回京路途遥远,年迈的先生自不可能跟过来。
京中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除了部分家里格外溺爱、整日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其他的多半都在太学念书。
但淮安侯似乎没有让他去太学念书的意思,回到京城快一个月了,提都没有提过。
不过钟宴笙没有多想,去太学还耽误他拯救侯府呢,当前最紧急的任务,还是和真少爷打好关系,改变侯府家破人亡的命运。
之前送的田黄石章子是不敢再提了,钟宴笙思索了下,目光移到书案上:“云成,帮我研墨。”
云成凑过来,好奇问:“少爷,这么晚了,您要画什么?”
钟宴笙捋起袖子,没吭声。
一幅画一晚上是不可能画完的,钟宴笙作画时还是个慢性子,折腾到半夜,隔日醒来,困得一步三晃。
但还是努力爬起来,把呼呼大睡的云成摇醒,边打呵欠边喊:“云成,醒醒,别睡啦,快起来啦。”
云成迷瞪着眼爬起来,两眼直发蒙:“……”
他今天一定要看清,到底是哪个妖精在迷惑小世子!
结果等到了长柳别院,钟宴笙下了马车,云成双目炯炯地看着个黑衣人把钟宴笙接进去后,又抵挡不住困意,倒在马车睡了过去。
钟宴笙提着吩咐厨房做的糕点,惦记昨儿没看完的游记,生怕今天又被带到个其他地方去,好在今天还是在那间书房见面。
跨进书房一抬头,钟宴笙就震了震。
今儿萧弄换了身蓝色衣袍,却与他第一次见到时的低调暗蓝不一样,是身极醒目的宝石蓝,暗绣连云寿文,外头的阳光从窗户泼洒进来,煊赫耀眼,衬得那身蓝愈发扎眼,流光溢彩。
这么抓眼的颜色,寻常人必然会被反压一头,却被他稳稳压住,让人觉得是人衬衣裳,而非衣裳衬人,视线依旧忍不住停留在他脸上。
头发也不是随意披散着的了,束了白玉发冠,规规整整的,白纱依旧覆在眼上,鼻梁高挺,唇线平直,俊美至极,也贵气逼人。
钟宴笙到嘴的一声“哥哥我来了”没喊出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又偷偷看了两眼。
正儿八经的侯府世子,天生气场果然比旁人强些嘛,难怪能把侯府搞得家破人亡的。
看萧弄跟只蓝孔雀似的坐那儿,展戎的嘴角抽了一下。
歇在长柳别院这段日子,主子就没好好穿过衣裳,今儿到底是搞什么呢?
见萧弄又在埋头看着什么,钟宴笙就没吱声打扰,把糕点盒子放下,转头找昨天那本游记。
结果在书房里转了半天都没找着。
钟宴笙不好意思问萧弄,烦恼地挠挠头,全然没注意坐在书案前的萧弄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支肘托腮,饶有兴致地看他转来转去。
漂亮的少年步伐轻盈,像只在树枝间蹦来蹦去的小鸟。
看够了,他才开口:“在找这个?”
钟宴笙扭头一看,萧弄慢条斯理地从手边拿起本书,正是他翻找了半天的游记,顿时眼前一亮:“哥哥,在你这里呀!”
只顾盯着这本书了,心思也不放在正道上,想想怎么勾引他。
萧弄不悦地扬了下眉:“想看?”
这篇游记写得太有意思了,钟宴笙小鸡啄米点头。
萧弄随意把手头的信报一推,拿着书推着轮椅到榻边,钟宴笙活像咬住了鱼钩的鱼儿,都不用说,就乖乖跟了过来。
萧弄轻松自如地上了榻,才把书往钟宴笙那边一丢。
结果跟上次丢药瓶一样,钟宴笙没反应过来,被书砸了下手臂。
他吃了痛,哎地低呼一声,揉着手臂不解地看了看萧弄,好像不理解他为什么丢东西打自己,怂着肩膀默默把书捡起来,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萧弄:“……”
看来下次不能用丢的了,得轻拿轻放。
见钟宴笙不大高兴地抿着唇不说话,萧弄嘴角勾了勾,扫了眼搁在桌上的盒子:“带了什么东西来?”
提到这个,钟宴笙把委屈丢到脑后,又重新笑起来,笑意很明亮:“上次的松子百合酥冷掉了,我带了新做好的。”
说着转身去把糕点盒子取过来,热切地搁在榻边的小案上,眼含期待。
萧弄挑了挑眉,想到钟宴笙确实说过“下次带热的来”。
旁人嘴里的“下次”,就和“改日”“有机会”一般,是随口一说虚无缥缈、心照不宣的客套话,没想到这小孩儿心眼这么实在……或者说是乖巧听话得过分,说下次带来,就真带来了。
没验过的东西萧弄不会入口,微微眯起眼,随手从盒中取出一块,凑到钟宴笙嘴边:“张嘴。”
钟宴笙没想到萧弄要喂自己吃,呆了一下,突然感觉他人还怪好的,嘴微微张开来接。
他的唇形很漂亮,唇正中一粒唇珠,整张唇泛着春花般薄薄浅浅的红,看上去格外柔软润泽。
萧弄捏着糕点,一时竟有种无从下手的棘手感,沉默了下,生出三分微妙的后悔。
钟宴笙的嘴张着有点累了,疑惑地“啊”了声。
萧弄顿了顿,直接把整个糕点往他嘴里一塞,力道不小心用大了,指腹不经意蹭过他的唇角,触感柔滑。
像猝然之间被鸟雀最细绒柔软的羽毛蹭了下心口,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拇指指腹,目光滑过那双唇,眸色深了深。
而钟宴笙被粗鲁地塞进一整块百合酥,差点噎到,艰难地咽下糕点,立刻满屋子找茶水,仰头饮尽了一杯茶,才把那块百合酥咽下去,感觉又活了过来。
好吧,看来哥哥不太会照顾人。
钟宴笙宽慰着自己,把茶壶茶杯顺道一起拿到小案上,咳了两声:“谢谢哥哥,百合酥味道很好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眼神像阳光下的一汪水,柔和明亮,丝毫没有阴霾。
迎着那双亮亮的眼睛,萧弄还是取了一块,咬了一口,又搁下,吐出两个字:“太甜。”
“甜吗?”钟宴笙也拿起一块尝了尝,“我觉得还好啊。”
都要齁死人了还不甜。
萧弄往后靠了靠,见钟宴笙低下脑袋,露出柔软发顶上的小旋儿,手里拿着那本书,翻到昨天看的地方,就想坐在榻前继续看,完全忽视了他的样子,轻轻啧了声。
这小孩儿,就没发现他今天换了衣裳?
萧弄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又立刻摁下去,感觉自己脑子像有病,他换衣服关这小雀儿什么事。
他都不理解今天怎么还特地换身衣服,这小雀儿每日来找他,也没穿什么好看的,每天都灰扑扑的。
方才还带笑的嘴角一下平了,萧弄不咸不淡吩咐:“念书。”
好快的翻脸!
钟宴笙已经一点儿也不害怕萧弄的喜怒无常了,心里只觉叹为观止,乖乖点头:“好。”
在他低低浅浅的诵读声里,萧弄脑中紧绷的神经放松,慢慢又进入了梦乡。
钟宴笙是读到一半,才发现萧弄又睡着了的。
他睁大了眼,瞪着安然入睡的萧弄,怀疑萧弄是用他读书的声音当催眠的小曲儿睡午觉。
什么怪癖,非得听着别人念书才睡得着午觉么?
还是在故意捉弄他?
钟宴笙不得其解,正好他念得嘴也酸了,干脆就跟昨儿一样,缩到榻边,边吃糕点边继续看,慢吞吞地吃完了那盒糕点。
萧弄的行为印证了钟宴笙的猜想。
之后一连几日,钟宴笙每天一过来,就被逮到榻边,给萧弄读书催眠,他又不识路,连去找王伯的机会都没有。
钟宴笙读得嗓子都微微哑了,但他愧疚心作祟,无法拒绝真少爷的任何要求,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给他读书。
第一本游记读完了,萧弄似乎也看出他的喜好了,又从书架上抽出本更有意思的游记。
左右这样能让萧弄开心点,还能看点自己喜欢看、在家看容易挨骂的闲书,钟宴笙纠结了几日,也十分欣然地配合。
他自感和真少爷的关系愈发融洽了,唯一郁闷的是自他带了花籽回家之后,就撞不上侯夫人了,每次差人一问,不是在去金福寺拜佛的路上,就是又留宿在了寺中。
钟宴笙只好暂时搁下了送花籽的想法,准备下次给淮安侯旁敲侧击下,提醒他爹,娘亲好像有那么点超脱凡俗的倾向了。
在钟宴笙每天忙着往长柳别院跑的时候,京城的风言风语也愈演愈烈。
尽管淮安侯有出手,试图遏制那些关于淮安侯府假世子的风声,但今日才按下一处,明日又从街巷另一处传出,压根止不住。
前后不过几日,外头就传出了无数个版本,但无论那些版本的内容再离谱,也有三条内容是不变的。
其一,淮安侯府现在的小世子是假的,其二,真正的侯府世子已经回来了,最后,淮安侯夫妇不肯认自己的亲生子。
外头的风声太乱,就连侯府的下人出去采买,都会被认出来的人问东问西。
本来侯府的下人对外头的流言不以为意,在这样的气氛里,也有些动摇了,连春芜院的一些丫头小厮见了钟宴笙,都会忍不住露出三分异样之色,很希望小世子能说两句。
不过每次他们流露出异色靠过来,都会被云成直接轰走。
继钟宴笙落水那次后,侯府的气氛又一次变得怪异至极。
钟宴笙是假世子的消息,也乘着风传遍了京城各大贵族世家的耳目。
又两日,钟宴笙突然收到了沛国公府三少爷孟棋平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