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宴笙一觉睡到了快酉时才醒。
他头毛都睡得翘了起来,迷迷瞪瞪了半天才醒过神,察觉到自己居然是躺在榻上的,慢吞吞坐起身,又发现身上披着件宽大的宝蓝色外袍。
那件袍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里边,凑近了还能嗅到丝丝缕缕混着清苦药香的冷香。
钟宴笙揉揉眼睛,抱着外袍下了榻,沙哑着嗓子喊:“哥哥?”
书房里没有萧弄的踪迹。
钟宴笙抱着衣服出了门,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正想出去继续找人,就碰到了从院外走进来的展戎。
展戎瞅了眼钟宴笙怀里的衣袍,眼皮狂跳了几下。
不给人家盖被子,就给人家盖自己的外袍是吧。
钟宴笙毫无所觉,朝着展戎笑了笑:“展护院,你看到哥哥了吗?”
展戎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敢睡在王爷身边,还往王爷怀里凑的人,重点是,做完这一切后居然还活着。
安平伯这养子,实在是不简单。
他望着钟宴笙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回公子,主子临时有点事走开了,您想见主子的话,属下带您过去?”
“不了,麻烦你替我跟哥哥打个招呼,我该回去了。”
钟宴笙很有礼貌,每次过来和离开时都会跟萧弄打个招呼。
展戎没有异议,低头应是。
钟宴笙对他语气里的三分恭敬感到不解,回到屋里,把那件外袍仔仔细细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好,才跟着展戎往外走。
展戎斟酌着,把萧弄吩咐的话说出来:“对了,小公子,明日主子有些事要处理,您可以晚点再过来。”
审人宰人的场景太血腥了点,这位娇气的小公子可能受不了。
钟宴笙乖乖点头哦了声。
心下纳闷。
真少爷被关在这院子里,怎么天天有事?况且他眼睛还不好,腿脚也不便。
真是相当身残志坚啊。
坐着马车回到城里时,钟宴笙心底差不多有了决断。
等真少爷回到侯府的时候,他就不适合待在侯府里了,毕竟他的存在多少有点尴尬,再不设也该离开了。
好在他的小金库里还有银钱,也够他吃喝一段时日。
只是离开侯府后,该去哪儿,往后要做什么,钟宴笙想不出来。
他没有那么成熟,做自己觉得该做的,就竭尽所能了,剩下的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成今日也没见到勾引钟宴笙的小妖精长什么样,心情沉重。
钟宴笙心里难得揣了点事,也有点蔫蔫的,跨进春芜院,听到云成慌忙地问好声,才发现有人在等着他。
钟宴笙抬头望去,一下笑起来,奔过去喊:“娘?您怎么过来了?”
等在院里的正是许久未见的侯夫人。
最近钟宴笙每次想去请安,都听说侯夫人去拜佛了。
在姑苏时,侯夫人也时常去拜佛,但没现在这么频繁,早出晚归的,钟宴笙每天都在担忧侯夫人会不会哪天就斩断红尘了。
见到钟宴笙,侯夫人抬手,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跑乱了的鬓角:“迢迢又溜出去玩了?是不是在外面交了朋友?”
钟宴笙不敢提长柳别院,含含糊糊应:“嗯。”
好在侯夫人没打算细问这件事,屏退了其余人,拉着钟宴笙在亭子里坐下,细细问他近来的情况,身体如何。
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以往侯夫人也会这么细致地问这些。
可钟宴笙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还有偶尔失神的模样,心底渐渐生出个奇异的预感,剔透的瞳仁安静地望着侯夫人。
果然,将能问的都问了个遍后,侯夫人陡然沉默下来,一双眼柔慈又哀伤地望着钟宴笙,似在犹豫踯躅,迟迟说不出话。
那双眼钟宴笙很熟悉。
幼时他常发噩梦,高烧不退,很多次被高热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侯夫人都抱着他,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求着神佛不要将他带走,颤着手给他喂药,那药中掺着泪水,格外的苦涩,但钟宴笙都很乖地一口一口喝完了。
那些年侯夫人总是一脸郁色,直到钟宴笙下地走路,跌跌撞撞地扑进她怀里,那双眼睛才慢慢亮了起来。
钟宴笙不想她再那么难过。
他主动伸手,握住侯夫人的双手,抿出个浅浅的笑,眼神干净清亮:“娘,我是不是有位哥哥?”
侯夫人一下怔住。
又听钟宴笙道:“您还记得我落水醒来后,跟您说的那个噩梦吗?”
侯夫人的嗓音很艰涩:“娘当然记得。”
那时钟宴笙刚从关于未来的话本噩梦中醒来,试探着说他梦到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淮安侯和侯夫人的脸色掩不住的异样。
“您那时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钟宴笙像以往侯夫人安抚他那样,反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所以您不要忧思太多,想做什么便做。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的娘亲。”
侯夫人明显没想到钟宴笙会说这些,明白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嘴唇颤了颤,忽然一伸手,将钟宴笙搂进怀中,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下:“迢儿,娘,娘真的,真的……”
“我知道。”钟宴笙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温柔地哄她,“我知道的。”
虽然俩人都没将话说明,但彼此的意思,也大致都明了了。
等侯夫人稳定了会儿情绪后,侯夫人接过帕子,自己擦干了泪水,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迢迢,再过两日……爹娘想把你哥哥接回府。”
像是怕钟宴笙会介意难过,又赶紧补充:“娘准备让他先住在西院那边。”
西院那边平时没人住,很是荒凉,重点是,离钟宴笙住的春芜院颇远,几乎没有撞上的可能。
钟宴笙听到要将真少爷接回来了,心情惊喜又复杂,听到后半句,敛容摇头,认真道:“娘不必如此,西院那边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住得也不舒服,春芜院旁边有好几处修葺好的院子,让哥哥住这边就好。”
他偷偷跟真少爷打好了关系,也不用担心相处问题。
钟宴笙表现得越懂事,侯夫人心底反倒越滋味复杂,忍不住轻轻问:“迢迢,你会怪娘吗?”
“当然不会了。”钟宴笙歪歪脑袋,不解地眨了下眼,“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世上最不该感到愧疚的就是娘亲了,她只是想念自己失散多年的亲骨肉,这能有什么错呢,没人能苛责。
侯夫人这趟过来,本是想给钟宴笙透露一点内情,慢慢让他接受,未料钟宴笙的态度如此坦然平和,倒搅得自己百般难言,来之前准备的所有话都说不出了。
她望着从小就安静乖巧的钟宴笙,禁不住将声音放得愈发柔和:“迢迢,你想知道……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吗?”
钟宴笙心想我挺了解的,面上乖乖点头。
侯夫人便笑了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哥哥的脾气很好。”
脾气好?
钟宴笙回忆了下长柳别院那位一见面就拿剑比着他、第二次见面甩飞刀吓他的哥哥,沉默了下,艰难地应声:“嗯。”
“也很好相处。”
阴晴不定,随时能翻脸。
钟宴笙又沉默了下,再度艰难应声:“嗯。”
“他的性子也很与世不争,不会为难别人什么。”
天天按着他,在榻前读书催眠。
钟宴笙沉默了良久:“嗯嗯。”
“娘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的。”
钟宴笙笑了笑:“好,您放心。”
侯夫人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春芜院。
钟宴笙独自在亭子里安静坐了会儿,起身溜达进书房里。
前些日子,他的画就画好了。
一幅画三分画,七分裱,裱褙的步骤,也是他亲自耐心弄的,没有让人插手,经过上轴加签等步骤,今日才算完成了。
钟宴笙展开整幅画卷,审视了一番,满意地装进画筒中收好。
这些日子去长柳别院,他都没跟哥哥怎么说过父母和淮安侯府的话题,偶尔提到一两次,也被带过,两三次下来,就没勇气说了。
等明日去长柳别院,他要带上这幅画,作为礼物,把一直没能有勇气当面说出来的那些话一一道出,告诉哥哥,爹娘都很想他,不是故意要将他冷落在别院里的。
至于爹娘要将他接回来的事,是个大惊喜,可以暂时先瞒一瞒。
收好了画,钟宴笙又开始打量小书房,顺带着望向屋外的布局景致,琢磨着该从哪里开始抹消他的痕迹,好叫哥哥住进来后,不会觉得别扭。
他抱着画筒沉思着,书房门忽然被敲了敲,云成钻进来颗脑袋,脸色不太好:“少爷,下头有人想悄悄递信给您,给我发现拦下来了。又是沛国公府那个三少爷的邀约信,您要看看吗?”
不是都回绝了吗,怎么又来信了?
钟宴笙不想在自己还是淮安侯府小世子的时候,给侯府招惹上这种麻烦人物:“拿过来我看看。”
云成厌烦极了纠缠不休的孟棋平,但那个人又确实不能随意得罪,皱着脸把截下来的信递给钟宴笙。
钟宴笙打开看了两眼,眉心蹙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和之前大差不差的,只多了几句话。
孟棋平在信的末尾说,他知道是谁曝出了假世子一事,若钟宴笙想知道,明日申时,独自到云中舫一见。
这几日京城风声那么大,钟宴笙就算脑瓜不灵光,也能猜到背后有人煽风点火,而且连淮安侯都没办法按下来。
或许是有人盯上他们家了。
梦里的话本说,真少爷和人结成联盟搞垮了侯府,但没明写是谁,现在真少爷应当不会出手了,钟宴笙担心背后作乱的就是那个人。
孟棋平家世不俗,或许当真知道些什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钟宴笙想知道那是谁,提醒淮安侯注意。
见钟宴笙盯着邀约信看了许久,云成隐隐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少爷,您不会是准备去吧?”
钟宴笙思索了很久,点点脑袋,严肃道:“我要去见他。”
孟棋平约在申时正,地点在云中舫——就是上次九香楼外那条河里的画舫,地段颇为繁华,看起来还挺光明正大的,不像会耍什么手段的样子。
就是让钟宴笙独自过去这一点,有点可疑。
云成的声音不禁拔高了几分:“万一他就是想让少爷您掉以轻心,好对您下手呢?”
钟宴笙放下信笺,认真地望着云成:“我就是去听听他会怎么说的,听完就走。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可能将我绑走吧?”
至少明面上,他还是淮安侯府的世子呢。
再说,或许就只是他们想多了,孟棋平可能压根没那么多坏心思呢?
钟宴笙可没那么自恋,觉得谁见了他都会对他有非分之想。
云成很艰难地被说服了。
好像也是,孟棋平再怎么色欲薰心,也不敢对少爷下手吧。
他还犹犹豫豫的,钟宴笙已经拍板决定了。
正好明日可以晚些再去长柳别院,他去见见孟棋平,动作快一点就好。
翌日,俩人离开侯府,去赴孟棋平的约。
半路上,云成又生出些许不安来:“少爷,一定要去吗?”
钟宴笙抱着画筒,垂下双睫,想了会儿,抬起来的瞳眸漆黑明亮,有一股执拗劲:“一定要。”
好吧。
小世子平日里脾气极好,很少生气,也不会太执着于某件事,但当他真的生气时,是很难哄好的,真的执着于某件事时,也是八匹马拽不回来的。
云成九岁就跟在钟宴笙身边了,知晓他的脾气,叹口气,把钟宴笙怀里的画筒接过来,准备一会儿放那辆租来的马车里:“等见完那位孟三少,恐怕都申时末了,您还要去长柳别院送画啊?来得及么?”
钟宴笙估摸了下时间,很有自信:“来得及。”
不出意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