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缉私盐时缴获了十六条船,正月里没舍得卖昨晚却全卖掉了。
不过所谓的卖只是左手倒右手,立一份契约“卖”给在串场河上跑船的几个商人,然后再花一千五百两从王监生、余监生等士绅那儿买十八条船,其中十六条是大船,两条是小船。
再加上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征用的二十三条大小船只,这支运送乡勇和粮草驰援泰州乃至扬州的船队浩浩荡荡,蔚为壮观。船一多自然快不起来,从海安启程,再接上曲塘团的乡勇,磨磨蹭蹭赶到白米已是晚上。
好在先回来的白米团监正李致庸早有准备,船队一靠岸就同白米团乡勇和早召集来的乡约、保正一起帮着安顿。
军营是没有的,只能去百姓家借宿舍。
一家住一什乡勇,铺稻草打地铺,米和咸菜已经发下去了,晚饭由各什的伙夫借百姓家的灶烧。大头、梁九和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的表弟唐国政各领一队乡勇巡街,以防那些借住在百姓家的乡勇扰民。
韩秀峰则再次下榻李致庸家,吃完晚饭正准备回房歇息,大头竟领来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少年。
“韩老爷,我是张五啊,您不记得了?”
“哦,想起来了,我说咋这么眼熟呢。你不好好跟你家少爷呆在姜堰,跑这儿来干嘛?”
“我家少爷让我来给您送信的。”张五一刻不敢耽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急切地说:“韩老爷,徐老鬼既不放心您也不放心我家少爷,竟把那个姓胡的师爷派来了,这会儿正在姜堰等您。”
“又派监军。”韩秀峰嘀咕了一句,接过信拆开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吃一惊。那个胡师爷不是孤身去姜堰的,竟带了十二个漕标的绿营兵,还送来一百多件长矛牛尾刀等兵器和十二杆鸟枪和四杆抬枪。
韩秀峰放下信,回头道:“致庸,这个胡师爷来者不善,劳烦你给顾院长写封信,请顾院长让方士枚把那五千两银子和五百石米赶紧解往泰州!”
“对对对,那个姓胡的一来我们做事就没现在这么方便,我们得赶在他见着您之前把粮饷截下来。”
“我就是这个意思,赶紧写,写好差人连夜送海安去。”
“好,我这就写。”
王监生话音刚落,余监生便忍不住问:“韩老爷,明天就把钱粮截下来,是不是太仓促,徐老鬼要是问起来怎么跟他解释?”
“有啥不好解释的,不就是算账吗,就算买船花去一千五百两,买粮花了几百两,开拔时又给青壮们发了几百两赏钱,剩下的全交给了顾院长,请顾院长帮着采买军粮。”韩秀峰把信放到一边,又说道:“韩大使不是过几天会差人送粮吗,就说那些粮是保甲局帮我们采买的。”
“韩老爷,要是过几天的粮是保甲局帮着采买的,韩大使那边怎么办?”
“韩大使那边不用担心,其实徐老鬼那边也没啥好担心的。大敌当前,他不会也不敢斤斤计较,要是连这都斤斤计较,谁会去帮他拼命。”
李致庸好奇地问:“韩老爷,您说徐老鬼这会晓不晓得许乐群跑了,晓不晓得我们只能自筹粮草?”
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他一定早晓得了。”
李致庸追问道:“他早晓得了为什么不重新派个人来做粮官?”
“他倒是想派,只是无人可派。”韩秀峰轻叹口气,起身道:“州衙的那些胥吏差役啥德行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他既要招募青壮守城,筹集粮草,又要命各庄镇办团练,还要召集人拆房填河,不管办啥事都得派家人去盯着,不然他咋会放心。而他拢共只有二十多个家人,别说他分身乏术,连他的那些个家人都分身乏术。”
“想想徐老鬼也挺不容易的。”王监生喃喃地说。
“是不容易,但他也不能拉着大家伙一起死。”韩秀峰指着桌上的信,沉吟道:“他这会儿派幕友来,甚至送来十几杆鸟枪,可见他不打算让我们去守城。”
“他打算让我们去阻截?”
“八九不离十。”
手下的那些乡勇到底堪不堪用,王监生最清楚,顿时苦着脸道:“韩老爷,别说张二少爷和李老爷临时招募的那些青壮,就我们这一百多号操练了二十多天的乡勇真要是碰上贼匪,估计没开打就跑光了。徐老鬼让我们去阻截,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那些乡勇到底能不能战,轻描淡写地说:“跑就跑呗,我们一样长了腿,大不了到时候一起跑。”
“跑应该能跑掉,只是这么一来,徐老鬼会不会为难您?”
“真要是走到那一步,我还会担心这些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漕督、运司、府台和那些武官都跑了,别说徐老鬼那个清军总捕同知,就算朝廷也不会究办我这个带着一帮青壮去跟贼匪拼命的小官。”
“这倒是,该跟贼匪拼命的全跑了,朝廷凭啥为难您。”
“朝廷不会为难我,但那个胡师爷一定是会为难的,并且张光成和李昌经现在也全急了眼,为了家人的安危,他们真会豁出去,真敢跟贼匪拼命。”
“那怎么办?”李致庸下意识问。
韩秀峰早有准备,转身走出院子,跟守在外面等信儿的张五说:“张五,帮我转告你家少爷,等明天到了姜堰,除了我和三位监正的家人,镇上这四百多号乡勇随你家少爷挑。就算全要,我也不会有二话。”
张五一愣,随即小心翼翼说:“韩老爷,您才是营官,把乡勇全给我家少爷,您怎么办?”
徐老鬼连最信任的幕友都派来了,可见贼情有多危急,韩秀峰不想让正在姜堰等消息的张光成和李昌经猜来猜去,直言不讳地说:“我是营官,但不是武官,只会运筹帷幄,不会冲锋陷阵。”
“小的这就回去转告我家少爷。”
“走吧,路上小心点。”
打发走张光成的家人,余监生忍不住问:“韩老爷,张二少爷会不会有想法?”
“不会的,他感激还来不及呢。”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三位,你们明天一早就把家人和可用的青壮召集到身边,等陆大明和梁六回来之后,我们就另起炉灶重新编练一营能用的乡勇!”
……
与此同时,陆大明和梁六刚赶到泰州城外的一个村子。
这个村离泰坝不远,以前在泰坝上背盐的苦力没地没屋甚至连家都没有,只能在河岸边搭茅草屋,一间挨着一间,密密麻麻,如果是大白天,一眼都望不到头。太平贼匪这么一闹,让淮南十几个盐场的引地丢了一大半,盐商都没了生意,他们这些苦力自然也没盐可背。
陆大明看着围在篝火边的苦力们,挥舞着胳膊说:“我们以前在坝上卖力,其实跟卖命没什么两样。张大比我还小三岁,就因为想多背几包盐多赚几个铜板活活累死了!蒋二头跟我一样大,早上背盐时说肚子疼,下午就咽了气!这些年死了多少人,死就死吧,反正贱命一条,可死了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跟做贼似的大半夜偷偷埋人家田里,连个坟头都不能堆!”
梁六接过话茬,指着泰坝方向道:“以前再苦再累还能混张嘴,现在贼匪杀到了江宁,断了去湖广、安徽和江西的水路,害得大家伙连盐都没得背,没活儿干就没饭吃,没饭吃只能等死!”
“六哥,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天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一个苦力揉着肚子道。
“六哥,我晓得贼匪的事,衙门这几天跟疯了似的,在城门口贴了好几张告示,听人家说只要进城就有饭吃。”
“那你怎么不去?”梁六不解地问。
“我去过,结果连城都进不了。”矮个子苦力一脸无奈。
“怎么进不去?”
“我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口音,城外设了好多卡,进城出城的全要被拦下来盘问。如果不是本地人,又没本地人作保,就会被当作贼匪的奸细关进大牢。”
“这么说真没活路了?”
“没了,真没了。”一个高个子苦力挤进来道:“六哥,我们想好了,要是贼匪真杀过来,我们就去投贼匪。反正贱命一条,投贼匪至少能混口饭吃,就算死也不会做个饿死鬼!”
“别瞎说,这是要掉脑袋的!”陆大明狠瞪高个子苦力一眼,随即爬起身道:“弟兄们,我和老六帮大家伙儿找了条活路,想吃饭就跟我们走。不用投什么贼匪,要投就投朝廷!只要敢豁出去跟我和老六一道给韩老爷效力,就能当兵吃粮,一天三顿白米饭管饱!”
“要是运气好没死,要是能砍几颗贼匪的首节,不但有饭吃还有赏!”
“赏什么?”一个苦力忍不住问。
“我们韩老爷说了,要是能杀一个贼匪,就帮着落户入籍。要是杀五个贼匪,那就能跟我和老六一样有自个儿的地,虽然是海边的盐碱地,但一样是地,好好侍弄三五年就能变成良田!”
“大明,六哥,你们有地了?”高个子苦力惊诧地问。
“骗你做什么,三叔和你嫂子她们已经去了,韩老爷担心我和老六、老九不在家,三叔和你嫂子她们开垦不了那几十亩新淤的地,还借钱给我们买了一头牛。”
“你们有地,有家,还有牛!”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跟不跟我和老六去投韩老爷,给句痛快话!”
“这还用问吗,什么时候去?”
“用不着去找韩老爷,韩老爷这两三天就会过来,不过韩老爷只要四百个人,不满十五岁的不要,满三十二岁的也不要,你们别跟我耍心眼,谁今年多大瞒不过我和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