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庆远说洋人公使、领事和那些武官平时没什么公务,上午一般去跑马厅跑马或耍球,下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下午茶,晚上不但聚会还有舞会。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几乎每天都有应酬。换句话说,今天的晚宴不是特意为许乃钊等中国官员准备的。
赶到领事馆一打听,果然如此。
一个洋商的外甥女千里迢迢从英吉利赶来了,发现许乃钊等说了算的中国官员一个也没来的三国公使、领事,收下信后便不再搭理韩秀峰,对那个洋商的外甥女都比对韩秀峰客气,不但纷纷起身相迎,还不知廉耻地去亲那个女子的手。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想到中国是礼仪之邦,韩秀峰不想给洋人留下傲慢无礼的印象,也跟着起身相迎,但亲是肯定不会去亲那个女子手的。
让韩秀峰啼笑皆非的是,那个女子显然是没见过中国人,觉得很好奇,始终盯着这边看,一个穿着腥红身军服的年轻军官大献殷勤,拉着会说中国话的花旗传教士晏玛太过来介绍。
得知奇怪的中国人竟是海关关长,女子肃然起敬,提着诺达的裙摆微微一蹲,行了个屈膝礼。韩秀峰只能跟那些洋人一样,手扶胸膛微微弯腰回礼。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晏玛太觉得很好笑,等那个女子跟年轻的军官去跳舞了,举着酒杯笑道:“监督阁下,第一次参加舞会,感觉如何?”
韩秀峰楞了楞,回头看着刚才放下的碟子,一脸尴尬地说:“甜点不错。”
“很高兴至少还有甜点合您口味。”晏玛太一边举杯跟遥望着这边的一个洋人致意,一边不动声色地问:“监督阁下,吴到现在都没回来,您觉得您的上司还会让他回来吗?”
“晏玛太先生,您是问吴健彰吴大人的近况?”
“据我所知他很信任您,难道您一点也不担心他?”
“这您大可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只是一时半会间不太可能官复原职。”
“真是一个好消息,只要他没危险就好。”晏玛太放下酒杯,又笑问道:“监督阁下,您知道三位公使为什么邀请您那几位上司吗?”
“为什么?”韩秀峰好奇地问。
“公使先生对贵国军队驻扎那么近表示严重担忧,想跟您的上司谈谈,并希望贵国军队在与城里的太平天国军队交战时不要波及租界。”
“城里是太平天国的军队?”
“难道不是吗?”
“晏玛太先生,不怕您笑话,据我所知盘踞在城里的乱党好像打的是大明国的旗号。”
“他们到底打什么旗号不重要,重要的是交战时绝不能波及租界。”晏玛太笑了笑,接着道:“再就是三位公使先生基于租界侨民的安全,打算与您的那几位上司重新修订租界的土地章程。”
韩秀峰意识到洋人这是打算趁火打劫,再次扩大租界!暗想果然宴无好宴,摸着下巴明知故问:“晏玛太先生,土地章程不是早商妥了吗,为何要重新修订?”
“贵国的军队离租界太近了,法国租界离县城更近,贵国军队正与城里的军队又处于交战状态,三位公使认为有必要重新修订土地章程,划定一片足够安全的缓冲区。而且租界的土地早就不够用了,事实上早就土地事宜与吴进行磋商,只是现在吴已经不再是道台了,三位公使先生只能与您的那几位上司商谈。”
这种事韩秀峰可不敢轻易表态,而是不卑不亢地问:“晏玛太先生,贵国与英吉利、法兰西不是严守中立吗?”
“这一点毋庸置疑。”
“既然贵国与英吉利、法兰西严守中立,就意味着你们三国既不承认我大清朝廷,也不承认城里的那些乱党是正统。既然不承认,为何还要找我的上司商谈重修修订土地章程事宜?用贵国的话说不具合法性,就算重修修订了也没用!”
晏玛太没想到韩秀峰的脑子转得这么快,端着酒杯笑道:“监督阁下,我们三国严守中立,您可以理解为既承认大清朝廷为合法政府,也承认城里的军队为合法政权。贵国官员和军队驻扎在城外,所以城外的事三位公使先生找您的那几位上头商谈,要是涉及到城里的事,三位公使自然会去跟刘丽川他们商谈。”
“晏玛太先生,恕我直言,贵国公使和英吉利、法兰西两国公使这个时候提出重新修订租界的土地章程,分明是趁火打劫!”
“监督阁下,我不是外交官,刚才说的这些只是善意的提醒。”
“我知道,谢谢晏玛太先生,我早就知道您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是吴共同的朋友。”
晏玛太不想被韩秀峰误会,随即话锋一转,提起他最关心的传教,抓住机会给韩秀峰布道,让韩秀峰聆听上帝的福音,见韩秀峰丝毫不感兴趣,又说起他最深恶痛疾的缠足,甚至找来纸笔把他这些天请读书人帮着杜撰的,劝中国女子不用裹脚的文章,歪歪扭扭地写下来让韩秀峰看。
“心怀伊郁,饮食未能消化,动转未得快然,加之寒暑不调,就冷贪凉,则白带经闭,与经血妄行,诸症因之又渐而入,安能受孕成胎……”
不但引用儒家经典,还引用医理,韩秀峰虽然晓得这是他找人编的,竟发现似乎有点道理。晏玛太见韩秀峰频频点头,更来劲儿了,凑在边上指着韩秀峰没念完的最后一段说
:“监督阁下,裹脚的女子就算生子也难健康,因她们多坐而少走动,血气不舒,易生疾病,产子甚难,其身多软弱,生子女亦软弱。”
“晏玛太先生,您说得这些我信,只是缠足的陋习积重难返,想让我大清的女子放足,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这么说您也觉得裹脚不好?”
“这是自然,晏玛太先生,您或许不会相信,朝廷从未鼓励过女子缠足,甚至不许旗人女子缠足,只是……只是……”
“这一点我知道,监督先生,很高兴在这一问题上您能与我持同样观点,能不能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韩秀峰下意识问。
晏玛太回头看看像防贼一样防他,不敢靠近哪怕一步的丁贵,一脸无奈地说:“监督先生,贵国民众对我似乎有所误解,甚至都不敢听我说话,您能不能帮我让更多人看到这篇文章,让他们知道让妇女缠足不但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也会导致他们将来的子孙不健康。”
韩秀峰几乎可以肯定杨能格是绝对反对女子放足的,苦笑道:“晏玛太先生,这是为了我大清成千上万女子的福祉,我很愿意为您效劳,但不是现在。”
“有这个承诺就够了,相信我一定能等到您兑现承诺的那一天。”
正聊着,一个在领事馆打杂的中国仆人不动声色走了过来,凑到丁贵耳边低语了几句,丁贵探头看了一眼韩秀峰,再看看正忙着跳舞的那些洋人,随即跟着仆人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丁贵回来了,走到韩秀峰身边道:“韩老爷,我家老爷差人给您传话。”
“传什么话?”
想到老爷让干的事太吓人,丁贵心有余悸地说:“我家老爷说要是洋人也请了刘丽川等乱党,就请您跟班超杀虏一样将其格杀,绝不能让乱党活着回城。”
韩秀峰以为听错了,楞了好一会儿才紧盯着他问:“丁贵,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韩老爷,小的哪敢开这样的玩笑。”想到洋人现在没请刘丽川等乱党,不等于等会儿不会请,而乱党只要一出现连他这个长随都得去拼命,丁贵急切地说:“韩老爷,洋人的饭咱们也吃了,要不赶紧走吧。”
韩秀峰心想原来你也怕,同时觉得洋人不太可能会请乱党,不动声色说:“着什么急,人家还没散席,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不显得太无礼吗?”
“可是……”
“别可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我深受皇恩就得报效朝廷,洋人真要是也请了乱党,乱党真要是敢来,我们就跟他们拼了,就算死在这儿也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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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老爷,您是朝廷命官,小的不是。您深受皇恩,小的可没领过朝廷一两银子的俸禄……”
韩秀峰强忍着笑义正言辞地说:“你虽不是朝廷命官,但你是杨大人的家人,理应为杨大人效死!你放心,我们真要是因此殉国,朝廷不会忘了我韩秀峰,你家老爷一样不会忘了你丁贵。”